回程的路，沉默得令人窒息。
顾长渊的手如同铁钳，牢牢扣着沈芷兰的手腕，力道不容挣脱，却又巧妙地避开了会让她真正疼痛的位置。他步履迅捷而稳健，与来时追踪他时的速度不相上下，哪里还有半分病弱的影子？夜风掠过两人耳畔，吹动他玄色的衣袂，也吹乱了沈芷兰试图维持冷静的心绪。
她被他半强制地带着，在寂静无人的街巷中穿行，翻越高墙，重新落入国公府那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牢笼之中。整个过程，他没有再说一句话，但那周身散发出的、与白日截然不同的凛冽气息，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感。
直到回到墨韵堂，踏入那间依旧弥漫着淡淡药香与喜庆残留气息的新房，顾长渊才松开了手。
房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夜色。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以及彼此脸上晦暗不明的神情。
沈芷兰立刻后退两步，与他拉开距离，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与力道。她下意识地揉着手腕，眼神警惕地盯着他，如同受惊的幼兽，虽露爪牙，却难掩心底的惊涛骇浪。
顾长渊却并未再看她，只是慢条斯理地走到桌边，拿起火折子，点亮了桌上的一盏烛台。
“啪”的一声轻响，昏黄温暖的烛光驱散了一室的黑暗与清冷，也照亮了他此刻的模样。玄色劲装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面容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轮廓分明，那抹病态的苍白似乎也淡化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运筹帷幄的冷静。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沈芷兰身上，看着她紧绷的身体和戒备的眼神，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淡。
“夫人似乎有很多疑问。”他率先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沈芷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事已至此，惊慌失措毫无用处。她挺直背脊，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平静：“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顾长渊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仿佛觉得有些好笑，他踱步到窗边，负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这句话，或许该由我来问夫人。影阁顶尖的杀手，‘幽兰’姑娘，费尽心思嫁入我国公府，屡次三番欲取我性命，如今身份败露，却反问我想怎么样？”
他的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针，扎在沈芷兰的心上。
“任务失败，是我学艺不精。”沈芷兰冷声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她嘴上说得硬气，心中却飞速盘算着脱身之策。硬拼，方才的交手已让她明白，自己绝非他的对手。下毒？对方显然早有防备。唯一的生机，或许在于他对她“世子夫人”这个身份，似乎还存有某种……利用价值？
顾长渊转过身，烛光在他深邃的眸中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杀你？剐你？”他轻轻摇头，“若真想取你性命，昨夜在京郊大营，你便不可能活着离开。今日，你更没有机会站在这里与我说话。”
沈芷兰一怔。确实，以他昨夜展现的身手，若真要下杀手，她未必能全身而退。
“那你……”
“我很好奇。”顾长渊打断她，缓步走近，目光如同审视一件有趣的物品，“影阁为何要杀‘常胜将军’？或者说，是太子，为何非要借影阁之手，除去萧慕白？”
沈芷兰心头一震。他连幕后主使是太子都知道？！看来，他并非全然被动，只怕对太子的动作早已了如指掌。
“我只是奉命行事，从不过问缘由。”她垂下眼帘，避重就轻。影阁的规矩，不得探听雇主信息，这是铁律。虽然阁主并未明言，但种种迹象表明，雇主身份尊贵，与东宫脱不了干系。
“是么？”顾长渊在她面前站定，距离近得能看清她微微颤动的睫毛，“那夫人可知，你体内所中的‘忘情蛊’，并非无解？”
沈芷兰猛地抬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震惊：“你说什么？！”
“忘情蛊”，影阁控制顶尖杀手的秘术之一。据阁主所言，此蛊无药可解，唯有定期服用特制解药，方能压制蛊毒，否则便会情愫渐生，而后忘却所爱，循环往复，直至心神耗尽而亡。这是悬在她头顶的利剑，也是她不得不听从命令的枷锁。
可现在，顾长渊却说……并非无解？
“你如何知道‘忘情蛊’？又怎知它并非无解？”沈芷兰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自由，彻底摆脱影阁控制的可能，这对她的诱惑太大了。
顾长渊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手，从怀中取出一个样式古朴的紫檀木小盒，递到她面前。
“打开看看。”
沈芷兰迟疑了一下，警惕地看着他，又看看那盒子，最终还是接了过来。盒子入手微沉，带着他身体的余温。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
里面并非她想象中的机关暗器，而是静静地躺着一枚鸽卵大小、通体浑圆、色泽深褐的药丸。一股极其浓郁复杂、混合了多种珍稀药材的奇异药香瞬间弥漫开来，只是闻着，便让人感觉精神一振，体内那自中蛊后便隐隐存在的、如同丝线般缠绕的滞涩感，似乎都松动了一丝。
“这是……”
“能暂时压制，甚至缓慢化解‘忘情蛊’的丹药。”顾长渊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虽不能立时根除，但长期服用，可保你不再受阁主解药钳制，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找到彻底清除之法。”
沈芷兰握着盒子的手微微颤抖。这丹药的气息做不得假，其中几味药材她甚至能辨认出，皆是世间难寻的解毒圣品。他……他竟然有这种东西？而且还如此轻易地给了她？
“为什么？”她抬起头，眼中充满了不解与怀疑，“你明明知道我是来杀你的，为什么还要帮我？”
顾长渊看着她眼中的困惑，缓缓道：“因为，我需要一个盟友，而不是一个随时可能被操控的敌人。”
“盟友？”
“不错。”顾长渊走回桌边坐下，为自己斟了一杯早已冷掉的茶，姿态从容，“太子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他利用影阁，利用你，不过是其中一环。而我，也需要有人，能在他布下的这盘棋局中，帮我看清一些暗处的棋子。”
他抿了一口冷茶，继续道：“你的身份，很特殊。既是沈家不得已推出的替嫁女，又是影阁派来的杀手。无论是沈家背后的盘算，还是影阁与太子的勾连，你都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沈芷兰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利用她，反过来探查太子和影阁的动向！他想让她，做他在暗处的眼睛，甚至……一把反向刺向敌人的利刃！
“你想让我背叛影阁？背叛太子？”沈芷兰声音发紧。背叛影阁的下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谈不上背叛。”顾长渊放下茶杯，目光锐利地看着她，“影阁于你，是枷锁；太子于你，是利用。而我，可以给你自由，给你一条真正的生路。更何况……”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意味深长：“夫人莫非忘了，你我现在，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夫妻一体，荣辱与共。我国公府若倒，你这个世子夫人，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守寡？只怕到时候，等待你的，是比守寡更凄惨的下场。”
他的话，像是一记重锤，敲在沈芷兰心上。
是啊，她早已被卷入这场漩涡之中，无法独善其身。影阁不会放过任务失败的杀手，太子若得势，又岂会留她这个知晓内情的“棋子”活口？而国公府，顾长渊，似乎是目前唯一能给她提供庇护，甚至……给予她挣脱枷锁希望的人。
选择合作，或许是与虎谋皮，但至少有一线生机。选择拒绝，立刻就是死路一条。
沈芷兰低头，看着手中那枚散发着奇异药香的丹药，内心激烈地挣扎着。
许久，她终于抬起头，目光中之前的惊慌与戒备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下定决心的冷静与决然。
“这丹药，当真能压制蛊毒？”
“至少，能让你不再受每月发作之苦，也不必再依赖影阁的解药。”顾长渊肯定道。
“好。”沈芷兰合上盒盖，将木盒紧紧握在手心，仿佛握住了通往自由的钥匙，“我答应与你合作。但你要保证，尽力助我解毒，并在事成之后，给我真正的自由。”
顾长渊看着她，烛光下，她清丽的脸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倔强，与平日里或憨纯或警惕的模样都不同，别有一番动人心魄的魅力。
他微微一笑，那笑容不再带有之前的戏谑或冷意，而是染上了几分真实的温度：“一言为定。”
协议，在这一刻达成。
看似牢固的夫妻关系之下，一场各取所需、危机四伏的同盟，悄然建立。
窗外，夜色依旧深沉。而新房内的两人，关系却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至少，他们不再是单纯的猎人与猎物。
或许，也可以是……携手闯过暗夜的同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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