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边不知何时起了薄雾，勾出一副烟锁池塘柳的妙境。丛心的面容浸在雾里，似乎真有了几分惹人怜的凄苦味道。
但青揽雨早已疑心他与十二碑凶案有关，听见他几百年只为等一人的话，忍不住发笑，道：“若世上水鬼都如阁下一般，万千水域便永世太平了。你有何目的，不妨直说。”
丛心直视着他，一双眼不躲不避，道：“你在查院子里的血案。”
青揽雨心道好啊，总算露出马脚了，也不急于回答，好整以暇道：“一个自身难保的水鬼，还有心思关心人间的血案啊？”
丛心虽然一直有意示好，但气势不输，微微一笑，反问道：“你又为何执着血案？”
无亲无故，缘悭一面，仅仅只是听过冤魂不甘的怨气长啸，青揽雨确实没有理由执着这桩牵扯天界的大案，自找麻烦不说，还可能连累身边两个年幼的孩子。
但他铁了心要横插一脚，心中深藏的那份缘由，连一路同行的叁麻也不曾看出。面前这个奇怪的水鬼却诡异地对他颇有了解，仿佛能在瞬息之间察觉到他的心绪变化。
青揽雨定定地看着他，不会，不会是他。
完全不同的两副样貌，毫无相似之处的声音，以及截然不同的眼神。
他记得陈迢看他的眼神，温和平静中有着如湖水般清澈的怜悯，到如今，陈迢若看过他的遗言咒，还应当多了一份厌恶与躲避。
而丛心看他的眼神大有不同，尽力显露的温柔善意之下，仿佛掩藏着久积的**与渴求，因此哪怕从容不迫，也令青揽雨危险感陡生。
他像一个陷阱，青揽雨心想。
“我与阁下，是否曾有缘见过？”
丛心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但神情没有丝毫变化，道：“或许吧。”
模棱两可的回答，青揽雨一时也拿不准他的来路，只好故意道：“我见阁下面熟，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
“是吗，也是有缘。”
“只是可惜，那位故人与我情消缘浅，已多年不见。今日得见阁下，我忽然想起来——”
他故意说得戛然而止，眼角余光偷偷试探丛心的反应。但丛心一直身稳如磐，神色淡淡，不见异样。
青揽雨心中暗暗叹气，看来是猜错了。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疑了。一个水鬼而已，陈迢那样沉稳温和的人，避而不见就罢了，怎么可能扮成一个水鬼跑来逗他。
“想起来什么？”
青揽雨意兴阑珊，甩了甩袖子，随口道：“没什么，我对那故人痴心妄想，也活该此生不复相见。”
说完，不管丛心作何反应，既然他不是陈迢，青揽雨便收起了多余的关心，留下一句：“我与阁下井水不犯河水，不如就此放过，日后再会。”
话音一落，青揽雨牵起两个孩子就走，留给丛心的，是一个充满距离感的淡漠背影。
那背影映在他眼中，仿佛跃入一汪湖水，猛地激起千层水浪。
“等等！”
青揽雨身影一滞，缓缓回过身来，墨色发丝飞扬之下是一双微微疑问的眼睛：“等什么？”
喊住他的却不是丛心，而是池中的一尾红鱼。红鱼贴在岸边，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道：“美人儿，你刚才说的院中血案，我曾听到过。”
青揽雨瞳孔一缩，道：“什么！”
“我真真切切曾听到过，就在那院子里，如有虚言，小的愿天打雷劈！”
“不是，”青揽雨咬了咬牙，难以忍受道：“你叫我什么？美人儿？？？”
天地良心，他长得虽说是清秀俊朗，但万万没有到了雌雄莫辨、闭月羞花的地步啊，这条鱼为什么称他为美人儿？
他心有羞耻，道：“我是个男人。”
绿蓑衣仰着脑袋，不解而单纯地接嘴道：“但是爹爹就是大美人呀～”
果不其然，挨了青箬笠一记不轻不重的拳头，被教训道：“你乱说话，叫爹爹难过了，我就揍你！”
小胖捂着脑袋东躲西藏，最后甚至缩在丛心身后，敢怒不敢言地看着青箬笠，可怜兮兮。
出乎意料的，那只“大水鬼”居然没有赶走他，只看他一眼，开口解围道：“不如先听听这小妖说什么。”
池里的红鱼见几人都看向自己，顿觉神气十足，甩了甩尾巴，得意道：“这院子里，确实不久前刚发生了一桩血案，当时我正在萍边小憩，睡得可舒服了，忽然闻到一股血腥气把整个池子都染得恶臭无比！不瞒各位，当时差点熏得我吐出来，我在这里待了快有百年之久，头一次闻到如此令人作呕的味道，记忆犹新呐！真不知道是谁那么狠毒，这院子里住的好几个都是年幼的孩子，喏，比二位小公子大不了多少，连这都下得去手，真是——”
青揽雨扶额道：“说重点，可以吗？”
红鱼羞赧一笑，在水里翻了几个跟斗，似乎难以启齿，半天才小心翼翼地说道：“这位青衣的美——咳咳，公子，我那日确实听到了一些动静，只是——”
青揽雨无心分辨它眼珠子里的心思，听它讲了一通有的没的，半点正经线索都抠不出来，已有三分心累，叹道：“只是什么？”
红鱼仍是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满眼忌惮，对着青揽雨说道：“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
青揽雨心中一凛，极快地扫了丛心一眼，后者倒是面不改色。但他已明白过来，这红鱼如此谨慎，定是和在场的人有关。这里除了他们四人，只有池塘里一群连人形都没有修炼成功的小妖，红鱼忌惮的是谁，不言自明。
丛心此人，疑点甚多。一个看着道行不浅的水鬼居然屈居一方小池塘，还等了百年之久，就为了抓青揽雨一个人，怎么说怎么奇怪。但他面对各种猜忌，竟能不轻易显露丝毫，城府之深，难以捉摸。
几息之间，青揽雨已做了决定，点头道：“好，我附耳来听。蓑衣，照顾好你弟弟。”
说罢，他缓缓走向池塘边，与丛心擦肩而过的瞬间，心蓦地一动，微微酥麻的熟悉感觉从胸膛开始悄无声息的蔓延。令青揽雨忍不住看向丛心，他究竟是谁？
他们相距之近，丛心身上如雾如谜的陌生味道几乎侵略般地包裹在他身上。
青揽雨不再停留，克制着继续往前走，俯身凑近那条红鱼，道：“你知道什么，都告诉我吧。”
红鱼满面喜色，见他贴近了，贪婪地大吸一口，嘿嘿笑道：“当然，当然！可真是香甜的灵气啊！”
其他鱼儿也纷纷游来，都争着要凑到青揽雨面前，七嘴八舌地抢了起来。
“滚滚滚！你算什么东西！那日的事我也看见啦，美人儿，你可以问我呀！”
“你个老色魔、独眼龙！你一只眼睛看的能有我两只眼睛清楚吗？”
“都别争了！我年纪最大，该让给我才是！”
“去你的吧！谁管你年纪大不大，倚老卖老的东西！”
突然轰的一声巨响，池塘莫名其妙炸了一堆水花，扬起的浪将花花绿绿的小鱼们带到半空，又毫不留情地砸在水面上。原本你争我抢的局面瞬间破碎，小鱼们都扶着腰在水里哎呦哎呦地叫唤，疼得声音嘶哑。
“天、天呐，哪个烂肠烂肚的干的！疼死我了哟！”
丛心收回手，冷冷道：“要说，就立刻说。”
红鱼闪了腰似的，用一边鳍揉了揉，低眉顺眼道：“说说说，小的马上就说。那位美——咳咳，青公子呀，请你再过来些。”
丛心这番出手，倒是让这群胆大的小妖老实许多。青揽雨凑过去一看，红鱼不仅不敢再狂吸他身上的灵气，还毕恭毕敬，神色拘谨。
只是，它还在忌惮着什么，因此欲言又止，待青揽雨贴耳到他面前，才犹豫不决地说了一句话。
就这一句话，直接让青揽雨面色惨白，向后一退。
“不可能！”他下意识否认道，“你敢骗我！”
红鱼委屈道：“小的哪里敢骗您呀，您身旁这位动动手指头我就小命不保，可不敢玩笑。”
青揽雨心绪起伏剧烈，紧紧盯着红鱼，企图从它身上找出破绽，道：“不可能是他，他没有机会杀人。你真是亲眼所见，还是明知我为何而来，想要以此做局？！”
绿蓑衣听了一圈，也糊涂起来，问道：“爹爹，它说了凶手吗，很残暴的那个人？是谁啊？”
身旁的青箬笠轻轻按住他的肩膀，神色难看，低声道：“不要问爹爹了。”
绿蓑衣这才想到自己的弟弟天生耳聪目明，红鱼故意小声也逃不过他的耳朵，他必定听到了那句话。
但他说不要问爹爹，为什么不要问？那个人究竟是谁，居然能让爹爹失态至此，全然不再相信外人所言。
这个人一定很重要！
难道……小胖猛地一睁眼睛，哭诉着跑过去：“不是！不是！”
形势紧张，青揽雨正与红鱼对峙，一听胖小子突然哭喊着跑过来，懵了一下，道：“蓑衣，你……”
“不是我杀的～”小胖哭唧唧，一边擦眼泪珠子，一边疯狂奔向爹爹的怀抱，“爹爹～你要相信我呀～我不会杀人的！”
但很可惜，半路上他就被一只大手提溜了起来。
他在空中吊着一脸眼泪鼻涕，傻呆呆地荡了几圈，终于看清了是谁动的手：“大水鬼？？？”
大水鬼“和善”地对他笑了一下，问：“你爹爹在办正事，你应该打扰他吗？”
小胖傻呆呆地摇头：“不该。”
大水鬼神色稍霁，满意地把他放回地上，说：“不错，回去吧。”
小胖一落地，满肚子委屈又要爆发出来，一个哭嗝刚打出去，就又收到了大水鬼“亲切”的注视。
“……”他默默咽了回去，心想，还是娘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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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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