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凶手已回来过了。他显然知晓风伯雨师和青揽雨查案之事，抓住时机，将院中压制怨气的红棺运走。原本怨气降雷就只剩一个月的时间，而现在——
黑压压的怨气猖狂哀厉，十二个冤死的魂魄仿佛支离破碎，在变成厉鬼的边缘痛苦挣扎。阴霾之下，雨师小院里仍是那十二座沉默无言的墓碑，像极了荒凉的乱葬岗。
恐怕不到半月，雷声无情，厉鬼化形。
青揽雨知道，这下他是犯了大错了。他自以为在小院附近便不会出什么差错，实在是大意了。
他心口一窒，十二条人命的大事，他不该如此儿戏。原本只是为了洗脱陈迢的嫌疑，他才故作悠闲地掺和进来，没想到吊儿郎当反而帮了倒忙。
他愧对雨师和十二个无辜死去的孩子。
“爹爹！”青箬笠见他脸色煞白，已猜到出了事情，“棺材不见了，是坏人回来过了吗？”
小胖吓得咬手：“那个杀了好多好多人的大魔头？？！”
青揽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连强颜欢笑都做不到，道：“爹爹铸下大错了……现在别无他法，只能尽快联系上风伯和雨师。”
但青揽雨说好听了是“跳脱六界外，不在五行中”，说难听了就是六界五行都不要他。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神自然也攀不上，浑身是半点灵力都没有。
如今和风伯雨师相隔两界，他又身无灵力，总不能向天一声吼，把他们吼下来吧。
青箬笠脑瓜聪明，也苦闷道：“对不起爹爹，箬笠帮不上忙。”
青揽雨勉强笑了下，安慰似的摸了摸孩子的头，说：“我会想办法。”
这当然也是安慰孩子的，他哪里有什么办法。他从头到尾，从往到今，一直都没有半点办法。
就好像几百年前他还枯坐在将军府的水池子边上，无力地选择了赴死的结局。毫无办法的他，也没有一颗勇敢面对和争取的决心。
如果他那时就死了，想必不是溺死，而是窝囊死的。茕茕孑立数年，大小苦头都囫囵咽了，最后还是因为一点难处就自行了断，他都看不起自己。
但他没有死在水池里。有人在生死边缘拉住了他，救了他此后的无数年。
那是陈迢。
青揽雨想到他，对现在的境况更是羞惭。
那时他在水中像块石头一样不断下沉，完完全全一心赴死。
他看不见涟漪，却听见扑通一声，自己的手臂被一手炙热拼命抓住，那人仿佛用了毕生的力气，将他这块冥顽不灵的窝囊石头揽进怀里。
他认出那怀抱来自陈迢，池子里有莲花的馥郁香气，沾在他的衣角上浸透水意。他阖着眼摸索许久，终于能承认是他的泪落在陈迢身上，因此有些余下的温热。
他问：你怎么回来了？
陈迢咳了咳嗓子里的水，把一件干燥的外袍披到他身上，才说：“我要带你去云上山庄。”
青揽雨簌然睁眼，他什么都看不见，在他的想象里，是陈迢逼不得已回来。没有人会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舍弃多年不见的血亲。
他寒凉一心，比划道：不用，你走吧。
有好长的时间，他听不到陈迢回应。但他知道他还在这里，因为他的面前有一段并不平缓的呼吸。
很久很久，久到他感觉毒素攻心，四肢百骸都尖叫着发难时，一只手抚上他的眼角，拭去了从一开始就源源不断的泪水。
陈迢的动作温柔中带着怜惜，可能是因为奔走途中太过劳累匆忙，也可能是因为入水救人实在仓皇，他的嗓子微微滞哑，但听着令人安心。
“我一定会救回你，以我此生起誓。”他字字坚定，“当年我错过一次，不想再错了。”
青揽雨心中闪过一面明镜，透过镜子，他好像看见了陈迢此时的样子，双眸沉静，万千过往的伤怀都掩埋其下。
他笑了一下，笑得泪水如泉，簌簌而落，比划道：你能回来，真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情。
多好啊，活了这么久，终于有个人心疼他了。
但是陈迢，他继续含泪道，对你来说，再见娘亲一面，才是往后的解脱。我什么都看不见，还是个哑巴。活着也是受罪。你走吧，没有人会怪你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怪自己？”
到了这个地步，对着一块顽石，陈迢仍然温柔得含着叹息，仿佛无可奈何，道：“你不是说了吗，陈伤不去你助我去，此路迢迢你陪我走。你要食言吗？”
青揽雨知道，哪怕他不是个哑巴，此刻定然也说不出一句话了。因为他眼泪掉得不成样子，好像这辈子从没有这样哭过，忍无可忍下了一场苦涩的大雨。
他伸出手，还要比划什么，却被人一手擒住。
他听见陈迢就靠在他耳边，抓着他的手刚开始十分强硬，不容他多说半句。可后来又慢慢浸了一派温柔，仿佛已胸有成竹，算定他不再逃避。
“好了，你答应我了。”
.
距今几百年的画面，却好像就发生在昨天。青揽雨还记得池水冰凉里闯进来的一团温热，也记得沉默寂静里两颗心鼓动的默契。
但眼下不是该怀念的时候，哪怕身无灵力，他也要竭尽全力挽救自己造成的局面。
他已有了些猜测，但具体如何，还要等找到风伯雨师再议。
必须先联系风伯和雨师。
他打定主意，苦思冥想之时，一抬头，一片青绿柳叶映入眼帘。
执着柳叶的手修长润白，与他隔着几尺距离的正是丛心。
青揽雨顾着正事，没心思再去和他纠缠，打算绕开，说道：“借过借过。”
“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乐意效劳。”
青揽雨身形一顿，沉默片刻，问道：“你到底什么来头。”
一开始，他以为丛心跟十二碑凶案脱不开干系，可丛心此人的目的显然不在凶案上。
丛心淡淡道：“我不是说了吗，我等了你几百年。”
青揽雨自然不会相信，不冷不热道：“所以你又要说你是水鬼了？什么水鬼手上会有收妖葫芦，什么水鬼饿了几百年了就等一个人，什么水鬼会像你这样……”
“我这样？”丛心垂眸似乎笑了一下，“我怎样？”
青揽雨想到他在水下时俊美得近乎妖冶的鱼身，忍不住咬牙翻了个白眼：“你自己知道。”
“你不必在意我是谁，”丛心敛笑，正色道，“因为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他神色平常，但一字一句都含着承诺般的坚定。
青揽雨全当他玩笑，点点头，道：“好啊，那我现在就要你帮我一个忙。”
“你说。”
“我要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力，你能给我吗？”
果然，丛心顿了一下。青揽雨心中好笑，心道：真拿自己当皇帝老子微服私访了？趁早得甩掉这个麻烦，不然纠缠不清、后患无穷。
“唉，你最好别再跟着我了。好好地当你的水鬼，从此以后，你我井水不犯——哎？”
突然，一股微凉气息灌入青揽雨四肢百骸，仿佛所到之处有清风徐徐，将他整个人浸得轻盈盈，踮着脚就要飞起来似的。他惊呼一声，被这异样吓得转了两圈，手脚都极为不习惯，道：“这是？？”
“你不曾操控灵力，我只渡了不到一成，少许试炼，便可以掌握。”
青揽雨确实感觉到体内有温和灵力流动，冥想之下可以汇于一处，甚至能为他所用。这感受十分奇妙，仿佛一个残疾多年的人突然手脚灵活，力量无穷。他跃跃欲试地想要动用手上的灵力，道：“只有一成？我怎么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力气……”
说着，他随意挥了挥，一旁的柳树咔嚓断裂，无辜倒地。
“……这是一成？？？”
丛心回道：“其实，算是万分之一。你初尝灵力，不易操控，少量为宜。”
青揽雨已不想再对丛心无意间的显摆评论什么了，他的心里只剩一个巨大的感叹：难怪世人争着抢着要修仙飞升，灵力可真是个好东西。
“你要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力。但你并不算是六界中人，无法修炼灵力。所以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你要多少，我就能给多少。”
若是方才，青揽雨肯定还有所怀疑，但现在，他已经隐隐有了跪拜求师的冲动。
水鬼怎么了？能给灵力的就是好水鬼！身份不明怎么了？能给灵力，那肯定就是自家人啊。再说了，那样一张如花似玉脸，既有实力又有美貌，简直完美！
青揽雨二话不说把两个孩子招过来，指着丛心，言简意赅道：“喊丛先生。”
小胖睁着好奇的圆溜溜眼睛，乖乖道：“丛先生好～”
青箬笠则是不情不愿：“……丛先生。”
丛心礼貌道：“不必客气。”
青揽雨煞有介事地哎了一声，道：“应该的应该的，水……丛先生，既然你灵力充沛，想必法术也十分在行吧。”
“略知一二。”
有了“不到一成”的前车之鉴，青揽雨对这个“略知一二”心中有数，试探道：“可以教我一个吗？我想找两位身在天界的朋友。”
丛心颔首：“请你过来。”
真能教？青揽雨两眼发光，兴奋至极，立即凑了过去，一脸迫不及待，已经完全忘记不久前二人发生的不愉快的瓜葛。
“把手给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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