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揽雨恍然大悟，连连后悔。他走到丛心身旁，拍了拍他的肩，真心实意地歉然道：“你放心，待再见到雨师，我会向她说清的。”
丛心看着他，神色并无变化，似乎兴趣不大：“嗯？”
啧，还要个保证。算了算了，也是应该的。青揽雨清了清嗓子，道：“当然是说你如何搭救她年幼之时，风流倜傥一掷千金，你就放心吧。”
丛心意味不明地“呵”了一声，用一种他看不懂的眼神又“冰”了他一下，说：“不必了。”
说着，又不理他了。
青揽雨踩着脚下的云，轻飘飘的，一头雾水。
他揣摩不透丛心的心思，一路上风摇雾动，穿过各方山水，见着凡间形形色色普通人，心想：这大水鬼和一般人不同，心思自然也不同一些。
二人行了一段云路，如仙人飘飘悠悠到了瑕簇县上空。青揽雨立时喊道：“慢着慢着，就是此处。”
丛心默不作声地收了灵力。一片简直遮天蔽日的云就这样平稳落地。二人沿着小路走到了县城大街上，来来往往十分热闹。街上各种滋味交织，叫青揽雨倍感熟悉，亲切得甚至想坐在摊子上吃一碗淋了醋的小面。
丛心：“时间仓促，先去大牢吧。”
青揽雨神情犹豫，说道：“……看这情形，那个我应当还在去大牢的路上。”
丛心转头看他一眼，眼里意味颇丰。
青揽雨只好解释道：“当时我所做之事，算是……惊世骇俗，我被抓后群情愤慨。总之，不会是眼前这幅景象了。”
听他言语中尴尬难掩，丛心眉头一皱，但并未多问，只说：“你现在何处？”
“随我来吧。”
两人又是一路好走，直到穿过几条僻静小巷，面前摇摇晃晃走来几个红脸醉汉，擦肩而过时，蹭了他们一身脂粉香气。
丛心停了下来，面露不适。他抬眼一看，红墙绿柳、莺歌燕语的，是一处漂漂亮亮的勾栏之地。
蓦地，似乎有人贴近在他身上一番轻拍，他立即避了避，垂目却看见青揽雨那张温顺的脸，慢慢地，又直了直身板。
青揽雨拍去他身上多余的香味，余光瞥见远处的勾栏院，心知丛心已经瞧见了，忍不住尴尬道：“其实我极少来这样的地方……”
丛心不咸不淡地看着他。
他憋了几句解释的话，浑身难受，但对着丛心似乎也不需要多做解释，于是道：“人间的这种地方，想必你不很习惯，不如我一人进去……”
丛心开口凉沁沁的：“你一人进去，也就一人回去。留我在这里，难道——”
青揽雨听到后面越发羞愧难当，还好丛心及时住口，不然他不知还要如何无地自容。他是昏了头了，连他们此行最重要的目的都丢了。
他搓了搓红透的脸，点点头：“是……走吧。”
他如一个失魂木偶般引着丛心过去。
到了大门前，招徕客人的老鸨一见他便笑眯了眼，咯咯地掩着嘴，远远地就开始招呼：“呦！这不是青公子吗？青公子快进，您几天不来，院里的姑娘都想你得紧，今儿翻哪位姑娘的牌子？还是小窕吗？我这几日不曾让她接客，就等着您来呢！”
这般热情，这般熟稔。青揽雨感受到身旁人如冷箭一般的目光，浑身一僵，对着老鸨勉强笑了笑，又低声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丛心面容冷淡，但目光里透露出的则是实打实的不悦。
青揽雨解释了一路，突然天灵盖一凛，想到：他为什么要跟丛心解释？他就算是常客又怎么了？
想来想去，很不对劲。
这时，老鸨似乎回忆起什么，神情古怪起来：“怪了，青公子今儿似乎已来过一趟，二楼雅间还有人坐着呢……”
他连忙道：“确是来过一趟。我中途出来接我这个朋友，今日一道叙叙旧。”
老鸨虽有疑惑，但在看到丛心的那一瞬，眼前一亮，什么疑心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连连惊叹：“哎呦！可真是不得了了，这世间哪来的如此俊的公子，哪怕是仙人下凡也不过如此。不愧是青公子的朋友，就是不同凡响。不知这位俊哥儿如何称呼？”
青揽雨先一步道：“称丛公子便可。我们一路口渴，先上些茶水吧。”
老鸨见了俊俏公子，眼角都笑皱了，一个媚眼送过去，又香帕轻挥，娇声道：“好嘞，两位可人儿，请随奴家来。”
那香帕芬芳扰人，轻轻柔柔地覆到青揽雨脸上去，却被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挡了挡。他在莺歌燕语里睁着黑白的朦胧眼，见方寸之间，那只手如蜻蜓般在他鼻梁上点水而过。
耳畔有人极近道：“你是习惯如此吗？”
他立即醒神，道：“没有！”便侧身往旁边让了让，那香帕在空中无趣地碰了个空。老鸨仍是笑眯眯的，似乎看得通透，亲亲热热地引他们进去。
进了门，左右都有貌美女郎迎上来。青揽雨大大方方拒了，看了一眼红纱浮动的二楼，跟老鸨说：“我们自行上去，妈妈可放心去别处招待。”
老鸨道：“哎呦，青公子，您可是我们竹雀阁的大贵客，哪能如此怠慢。”
大贵客三个字又叫青揽雨受了旁边冷冰冰的一眼。他咽了咽，勉强道：“这位丛公子向来喜静，今日前来也只为叙旧，就省了繁琐事罢。还请妈妈吩咐下去，除端茶送水外不多打扰。”
来青楼喝茶叙旧，真是稀罕事。但老鸨极有眼色，看出丛心气质不俗又惜字如金，并非普通百姓，当即笑着应下，又吩咐左右两个小厮去备些茶点，这才退下，继续到门外迎来送往。
老鸨走后，青揽雨总算松了口气。她若不走，到楼上发现有两个青揽雨，还不知该如何收场。
丛心突然问：“你说与朋友前来，那个朋友是谁？”
青揽雨被戳中心虚处，含糊道：“其实算不上朋友。唉……他……是个骗子。”
“骗你什么？”
青揽雨不想答，求情似的看了丛心一眼。
丛心似乎微微有些笑意：“不愿说？看来财与情，总归是骗了一个。”
二人一路上楼，青揽雨一路叹息。不错，被丛心说中了，他就是被骗财骗情了。
当年他遍寻人间，只为找到失去踪迹的陈迢。一开始他穷困潦倒，寻人路上风餐露宿，带着两个孩子也是走走停停，各处都留下了痕迹。后来迫不得已，走到一处便想法谋生，同时打探陈迢的消息。
如此艰辛，但有两个可爱孩子陪在身边，他也不觉得苦。为了打探消息，他开始混迹各处人多的地方，酒馆妓坊尤其常去，因此凡间有传言他常常在酒坊流连，与窈窕佳人春风一度。但苍天在上，他只敢坐在窗边饮酒伤怀，顶多偷偷包了桌上的点心带回去喂孩子，从无逾矩。
听到这里，丛心脸色好看许多，只是沉默一阵，道：“你为了这个人，吃过这么多苦，或许他根本什么都不会知道。”
青揽雨毫不犹豫道：“他不必知道。我这一生，只有找到他这一个愿望。”
“你找到他了？”
找到了，只是……他眸色一暗，陈迢并不愿意见他。
其中缘由，说到底，还是他自己的过错。
他心中犹如蚂蚁啃噬，痛苦中又带了丝丝渴求的痒：“或许对他来说，早已经是几百年前的旧事了。”
他抬脚往楼上走去，却并未注意身后人的神情，与极力压抑的目光。
二楼雅间里，正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自顾自地剖白诉说。那是几十年前的青揽雨，在人间寻了百年、苦了百年，好不容易得见天光，以为心上人就在眼前。
雅间里道：“颠孤道人说你带了揽雨灯下山离去，是你救了我。可我自一朝醒来，全无你的踪迹。”
青揽雨听到几十年前的自己是如此真情得天真，尴尬无比，又见丛心已经走近，连忙悄声道：“里面那个，扮的是我的救命恩人。”
丛心似乎在看窗扇上隐隐约约映出的身影，低低地应了一声。
假陈迢道：“我那时还有要事，便先走了，没能等你醒来，我是极其后悔的。这么多年，其实我一直念着你。”
丛心似乎笑了一声。很短暂也很轻，青揽雨看过去，低声道：“你笑什么？”
丛心五官不动，只淡淡笑着看他。但声音携了灵力，直直地钻进了他耳朵里。
“他这般，能骗过你？”
青揽雨叹了口气，小声道：“不能。陈迢哪怕是改头换面站在我面前，我也能认出他。此等骗子自然漏洞百出。只是我寻寻觅觅，却太久没见过陈迢，乍一看他那副面容，就舍不得戳穿了。”
丛心定定看着他：“哪怕改头换面，你也能认出。”
四目相对时，身侧的门上正映着雅间里面一真一假的影子。廊上香风乱人心，红纱浮动在他们周围，好似云霞沁了心房。
青揽雨看进了丛心的双眼，这样铺满了惨色月光的眸子，他好像早在几百年前就见过。
而雅间里面的青揽雨恰在此时，说道：“陈迢，快三百年了。”
“我求了三百年，才终于能见你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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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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