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揽雨不大认可。
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在他看来,其实就是吃苦受累者自我安慰,并以此勉励大家都去吃苦受累。
天下哪来的那么多鸿鹄之志,多的只是想要安居乐业的普通百姓。若雨师能免去年幼时的欺凌之苦,说不定多年以后能长成个活泼嫣然的女子,而不是飞升陨落、又遭杀祸。
他不出声,叁麻猜到几分,警告道:“你现下恣意妄为,将来若横生意外,又如何保证自己担得起。”
青揽雨眉头一皱,却被丛心拦住。
丛心道:“此前种种及往后所有,毕星俱已经历。你我平添变化,其实只多一重苦恼,并无作用。”
是了,他们不过借着移空镜的威力一窥当年,该发生的早已发生,就算改变了,也只会让雨师陷入无法预测的因果里。
青揽雨心中纠结,终究化为一叹,转而看向昏迷的小雨师,道:“我稍后便将雨师好生安顿。”
叁麻哼了一声:“别做多余事。”
“另外,想必误入时空之事,叁麻大人已俱悉,还请叁麻大人在镜外全力相助,毕竟,我突而想起——”
叁麻道:“什么?”
青揽雨突然神色尴尬,道:“若要出镜,我与丛心其中一人必得找到这个时空的自己。但,三十年前的我,不太好找。”
“一个大活人,还能有多不好找。”
寻人经历丰富无比的青揽雨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煞有介事道:“非也非也,有时阴差阳错,真的就是那么不好找。”
“听你这意思,你是进了天界还是入了冥道啊?”
青揽雨摇头,沉重道:“都不是。我——下狱了。”
叁麻噗嗤一声:“你此番好歹也是天尊许的神位,天界众人都要称你一声揽雨上神。堂堂上神,竟有过被拘狱中的过去,啧,传出去,又能让人间的说书匠编排你几回了。”
青揽雨倒是不嫌丢人,道:“因此,我才说不太好找。不过,丛心,若是能遇着三十年前的你,我们便不必去闯一趟大牢了。你三十年前在何处?”
看似话赶话这么问一句,青揽雨的目光中却有不太明显的认真,夹杂着从始至终仍未打消的怀疑。
丛心淡淡道:“三十年前的此时,我应当沉睡水底,亦不好找。若贸然惊醒,恐怕就没有今日了。”
几句话就能叫人打消念头,青揽雨怀疑不减,但并不显露,只道:“你说的也是。如此看来,只好去寻三十年前的我了。不过,我先与二位求个情,到时见了我,可莫要取笑。真忍不住,也请留两分薄面。”
叁麻现在就毫不留情开始笑了,道:“你倒会引人兴趣,我真是越来越好奇了。”
一副看戏的样子。
青揽雨在心里重重一叹,那件事,已经过去三十年了。但他每每夜深辗转时,都不禁忆起,更难入眠。
.
出发之前,他们二人将小雨师安顿在一家客栈里,客栈房间只付了两日的钱。青揽雨另外买了一些吃穿用品,打成一个包裹放在了她身旁。
丛心道:“你留下包裹,不怕由因结果?”
看着榻上雨师安睡的面容,青揽雨摇了摇头,道:“这些吃穿用品撑不了几日,只是能让她好过一些。”
“那留下又有何用?”
青揽雨认真道:“有用。”
丛心也认真问道:“何用?她还是会做个乞丐,孤苦无依,受尽欺凌。”
“如你和叁麻所说,命也道也,变动不得。”青揽雨垂眼,看着小姑娘脏兮兮的脸颊已消瘦得微微凹陷,“但百般苦中能觅得一丝甜,也是好的。”
丛心定定地看了他许久,什么都没说。
就在他们走时,又出了意外。
毕星醒了。
那瞌睡虫的威力对她并不很大,青揽雨为了采买东西又拖延了一阵,因此毕星眨巴眼醒来的时候,青揽雨还没走出客栈房间的门。
他听见榻上一阵窸窣声,旋即被人喊住:“等等!你别走!”
他颇感意外,先前听几个汉子叫她哑巴,以为她年幼时不会说话,没想到字正腔圆,也大胆得很。
但他不可能回应,便头也不回地要跨出门去。
“请留步!请你别走!”身后隐隐有哭腔,小姑娘从床上滚下来,结结实实地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你认识我是不是?请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认识我?”
这般泫然欲泣又不顾一切,青揽雨心软了,没能跨出那一步。他微微侧头,犹豫的一刹那,小雨师抓紧机会,眼中水光闪动,怀着希望道:“是我娘让你来的吗?”
原来误会他是一家人。青揽雨怔了怔,正思索如何回答,小雨师便苦涩一笑,低声自嘲道:“不,不会是她,她早就死了。”
青揽雨沉默。
门外的丛心不动声色地碰了碰他的手,触及的却是一片冰凉,那只手正在半空微微颤抖。
青揽雨知道该走了,但是怎么也挪不动脚步。娘亲早亡,孤苦无依,受尽欺辱。他以为几百年足够消磨好多事情,但其实没有。他仍然记得人牙子牢笼里的气味,和跌跌撞撞逃出乌草山时,回望的那一眼茫然。
好像身后流泪无措的,正是年幼的他自己。
青揽雨喉咙干涩,勉强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你往后会有大作为,不必困于眼前。”
“骗人的……”小雨师抬起脸,泪水蜿蜒而下,“你为什么救了我,还要骗我?”
青揽雨背对着她,道:“我没有骗你。”
身后沉默许久,也不知是信没信。小雨师抬袖擦干了泪,抽噎两声,忽然道:“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你头上的伤,对不起。”小雨师声音越来越低,“我当时,太害怕了……”
青揽雨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了一下,猛然发酸,生怕她更愧疚,立即道:“我知道,不怪你。”
小雨师眼眶红红,又哽咽道:“你能不能别走?”
不能。但青揽雨没忍心说出来。
“我……我,”她似乎憋了一下,但汹涌情绪与多年委屈怎可能控制得住,眼泪还是簌簌而落,语无伦次,“我一个人过了好久好久……没有人对我好,我不想再……你能不能留下来,我很……很害怕……只要有个人,陪陪我就好……我怕我坚持不下去了……”
只要给我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就好了。
毕星蓄满泪水的眼里只剩下一抹温柔的青影,这个人救了她,又留下一旁的许多东西,已是她许多年里受过最大的恩情了。只要他转身留下,哪怕是让她为奴为婢,她也甘愿跟随。
檐下风雨如何冰冷,她不想再知道了。
但是那个人没有回头。他背影犹豫,青色长袖下的手似乎抓紧了什么,显出克制的力道。
毕星陡然心凉。
一字一句都含血泣泪:“哪怕只是跟着你,也不行吗?”
不行。
其实青揽雨口中能说出天花乱坠的糊弄话来,比如“你将来会成为万人敬仰、施泽天下的大人物”,再比如“青某一介凡夫俗子,实在不敢插手尔成神之路”,最后奉上一句“就此别过”,就能了断毕星的念头,回归正轨。
但他说不出口,狠不下心。
他只能默默地收回许多话,包括一声叹息。然后抬脚启步,跨出年幼雨师的人生,走出这间满是失望的客房。
毕星看懂了给她的答案。她果然从小便是个不娇气的姑娘,哭红了眼,却没有再多纠缠乞求,而是在他离去之时,突然道:“阁下,能否告知姓名?”
青揽雨步伐一顿。丛心看出他的犹豫,轻声提醒道:“该走了。”
“我叫青揽雨。”
青揽雨回头,看着那个替自己拭尽泪水的小姑娘,一笑间,阳春三月清风过,恰似少年眉眼。
“我们一定还会再见。”
.
出了客栈,长街萧索,寒风凛冽。
青揽雨本冷得浑身打战,身上蓦然多出件袍子,他回头一望,丛心一双眼如浸了雪水,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道:“多谢。”
丛心身上披了件与他款式相同的袍子,想必也是灵力变的,轻便得很,又不失暖意。但丛心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捂暖了,一张脸丢大街上,能冻死好几个过路人。
青揽雨不知道他是怎么了,有意找话题道:“我记得三十年前我被关在西北一个叫瑕簇县的县衙大牢里,那里不论老少,都喜爱呷醋,简直无醋不欢,因此得名。我初到时还甚是不习惯……如何?是立即动身吗?”
丛心身负灵力,驾个云便能一日千里。他如此一问,自然是想让丛心主动说“那便驾云过去罢”,没想到丛心并不接茬,反而冰了他一眼。
苍天作证,当真是“冰”了一眼,青揽雨身上的袍子霎时就冷了,上下牙齿打战,忐忑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丛心不冷不热道:“无事,即刻动身。”
二人寻了个无人地方,丛心便施法驾云。不知是手抖还是如何,竟召出一片足足有半个湖那么大的云,放座小楼上去都犹嫌宽敞。青揽雨站上去,看着离自己一丈远的丛心,心中更是七上八下。
他琢磨不透地看着丛心冷酷的背影,心想,我这是哪里得罪他了?
苦思冥想,绞尽脑汁,从进移空镜开始,到出客栈结束。想来想去,可能只有一个地方——他没报丛心的名字!
对了!是了!
两个人做好事,到了留名之时,怎能只留下他一个人的名字。更何况丛心拿出的可是一锭金子啊,他才是救了毕星的恩人。到头来,什么赞誉与后世相传都只有青揽雨一个人的名字,他心里自然不会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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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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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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