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揽雨做了个坠落的梦。平常的梦都是碎裂的、飘渺的,而他的梦在隔了几百年后仍记忆犹新,仿佛将一段段画面描在眼底,难以忘却。
他梦见了七岁之前,他还没有被抓去乌草山的时候。
他出生在一户穷苦人家,爹娘常年劳作,看老天爷脸色吃饭,时逢大旱涝灾便焦头烂额,饿得面黄肌瘦、双目无光。
而他出生之时,正逢人间二月,青黄不接。坐月子的娘亲三天吃不了一顿饱饭,脚边还围着几个嗷嗷待哺的兄姐,奶水少得可怜。
这点奶水奇迹般的养活了青揽雨。他生命力实在顽强,如岩石罅缝中探身而出的韧草,靠着一点微薄养分拼命成长。那时他年岁小,在家中排行老幺,但已经能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儿,天真体贴,有时还逞强要替病了的老娘起早贪黑。
直到一场大旱,田地颗粒无收,农户叫苦不迭。家家户户都紧着一口存粮,盼着天降甘霖,能救他们于水火之中。更有信奉神明之人,甚至将舍不得吃的粮食摆作贡品,着魔似的念念有词,烧香祈愿。
旱后半年,村子里死了许多人。有一日,青揽雨从贡台上偷了两块油饼,被人抓住一通毒打。他本就瘦弱,挨打后五脏六腑都好似疼错了位,龇牙咧嘴地逃回家,想把怀里偷偷藏下的半块油饼喂给久病的娘亲。
他浑身伤痕,推开家门,却听见一屋子绝望的哭号。破败昏暗的土房里,娘亲僵硬地倒在床上,瘦如枯枝,一双眼已安详地闭上。
娘亲死后,爹变得极为沉默。他好几夜没有入睡,就坐在田坎上,看着他劳作了几十年的田地一片死寂枯黄。
那绝望的几夜过去了。爹把儿女叫到身边,犹豫许久,才说出要送走一个孩子。
他没有说送到哪里去,但几个孩子已见过了别户的情形。多半是卖去当奴仆,或是累死累活的苦工。因此所有孩子都低下了头。
青揽雨年纪最小,也是最害怕的一个。他如此幼小,若真的被卖去了陌生地方,无异于断了一半的生路。
爹长叹一声,无比哀愁道:“当爹的,哪个都舍不得,都是心头肉啊。要不是走投无路,谁家会做出这种事来!”
他们只好抓阄。爹亲手摘了几段枯草捏在手里,让他们一一过来抽取。谁都不想抽中最短的那根,都紧张得汗流浃背,伸出去的手抖得发狠。
前几个孩子抽完都战战兢兢地把枯草攥在手里,生怕自己的就是最短的。直到老五抽出一根不到两寸长的来,他看了一眼就面色惨白,一瞬间浑身颤抖,险些瘫软在地。
青揽雨扶住了这个哥哥,心头百般滋味。
爹说:“老幺,来,到你了。”
那只皲裂干枯的手里还留有最后一根。几个年长的孩子看过了老五的枯草,早就已经放了心,不可能有人比他的还短了。
而青揽雨伸出手,抬眼与爹四目相对,从那双浑浊疲惫的老眼里,看见了裹满沧桑的愧疚和狠心。
一声极其轻微的碎裂仿佛就响在青揽雨一个人的耳边,他的心猛然一震,低头看见手心里的枯草只有一寸长,几乎轻若无物,风吹即走,正如他岌岌可危的往后。
兄姐们上来抱住他大哭一场,老五也死而复生,流下几滴不知为谁的热泪。一片嘈杂与混乱中,青揽雨呆滞地看着手心里短小瘦弱的枯草,看着枯草因为被用力扯断而微微卷折的一端。
而风一吹,它就如同被遗弃,乘着无望的风慢慢远去。
青揽雨后来果然没有过上太平日子,不幸中的不幸,被人牙子几番倒卖,他瘦得轻飘飘的,实在无人看中,便被卖去乌草山,做了个不见天日的毒罐子。
这下算是日日能混个饱腹,但毒药们也不都是无色无味、杀人于无形,有些味道怪异、模样恶心,令人难以下咽。青揽雨难免抗拒,左右挣扎也不愿入口。
好在寨子里有一位擅长十八酷刑的冷面杀手,名唤琳琅虎,一双手粗粝血腥,能把每一样刑具都使出十八般花样来,因此又被尊称为狗十八。
正是青揽雨尊称的。
他在狗十八手上吃过的苦头比吃过的毒药还多,常常是分不清白天黑夜,迷迷糊糊到了吃毒药的时候,狗十八进来拿铁钩敲了敲碗,他便知道时辰了。
论起来,他可比狗十八更像一条狗。
可奇怪的是,任凭青揽雨十几年来零零碎碎吃了多少苦头,他竟还能对这世间保留一份少年赤诚,苦中作乐,乐中还能更乐。被遗弃被欺骗被迫害都能抛之脑后,简直称得上是——
“他是不是脑子有病?”
这话听着极其不顺耳,青揽雨在睡梦中皱紧了眉头,从光怪陆离的梦境中分出少许注意,察觉到自己似乎从未听过这个声音。
那声音继续懒洋洋道:“你这小弟年纪不小,心性倒还如同雏鸟,不过是睡一觉,还要人衣不解带地贴身照料。本将看你也是娇惯了他,这要是在军中,戈壁滩上躺个三天三夜不合眼也是常事。”
这是在说他?青揽雨从梦境中抽身,脑子里仍是一团混沌,迟钝了一阵,明白了,这就是在说他。
他心有不满,还未睁眼发作,便听得另一道熟悉悦耳的声音缓缓说道:“丹将军误会了,他并非娇生惯养之人。我二人一路南下,连日奔波,致使他体内剧毒激荡,突而毒发才昏迷不醒。想来他路上有恙,也不曾轻易开口。”
听到一半,青揽雨便知晓这是陈迢在为他解释,一腔不满顿时消了个干干净净,像喝了一碗热汤,浑身都暖和舒展了。
那个陌生的声音微妙地顿了一下,又说:“那也不用一直抱着你吧??”
这话如同当头一棍,猛地敲到青揽雨天灵盖上,彻彻底底把他打醒了。他身躯一弹,两眼一睁,果然看见自己正死死抱着陈迢的一只手臂,甚至醒了也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这是为何?”他绝望地想,“难道我的身躯已经被阴麻方控制了?!”
他浑浑噩噩不能接受现实,而陈迢见他苏醒,紧绷的神情一瞬柔和,俯身凑近,还探了探他的额头,说:“大夫说你今日好转,果然是醒了。”
青揽雨双目呆滞地看着他贴近的俊美面容,张了张嘴仍是说不出话来,犹疑地想:怎么?陈迢好像并不在意我抱着他……
如此一来,他故作淡定,不动声色地撒开了手,甚至自我安慰地心想:说不准是陈迢故意抓了他的手放到自己身上呢!他可没有梦中抱人的陋习。
“醒了就撒手,”旁边响起一声不怀好意的轻笑,“陈兄,你这个好弟弟可真是有意思。”
说话的这人,面带桃花,照理是一张风流倜傥的公子面皮,但剑眉星目之外别有凌厉气势,尤其是脸侧的一道浅浅疤痕,使这人细看之下,杀气腾腾。
他应该就是陈迢口中的“丹将军”,青揽雨听出他本人并无敌意,只是……
“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两天两夜,居然连句道谢都没有。本将都心疼你啊。”
青揽雨心头一跳,果然从陈迢眼角看见了许多疲惫,他形容向来光风霁月,粗看只觉赏心悦目,不曾被人留意那些眼底的忧思苦愁。
陈迢置若罔闻,只是看着他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他总是温柔得恰到好处,让青揽雨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在他本来也说不了话,才不显得笨拙。
不知想到了什么,陈迢忽然不自然地低头瞥了一眼,问道:“绵绵,还要再睡会儿吗?”
青揽雨茫然了片刻,旋即顺着陈迢的视线反应过来,陈迢看的是他的手臂。问的也并非是要不要睡会儿,而是……
一旁的丹将军显然也听懂了,憋不住哈哈大笑。青揽雨则面红耳赤,两只手在空中飞快地比划,恨不得一腔羞愤都借此发泄出去。
“不用抱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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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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