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多年前,乌草山下。
年少的青揽雨,天真质朴,对一个人付出全然的信任便绝不收回。他相信陈迢本性温善,不可能是亲手弑母的大凶大恶之人。
微风吹,细草动。
青揽雨昂头看着白衣少年,倔强比划:你必须跟我走!
陈迢低头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是罪人,不会去你去的地方。”
什么罪人!呸呸呸!青揽雨劝了一天,气得跳脚,心想:你都说了你不是有意拿剑杀人的,是有人制住了你的心神,那为何还不肯原谅自己啊?
局外人只三两句就能描清的事实,却是少年陈迢多少夜里数不清的噩梦缠绵。任谁被戳中伤疤都不会好过,他却看不出愠恼,眼底盖着极深的悲色,只是轻轻说了一句:“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青揽雨活着的大部分时间都困于牢笼,没有亲人和挚友,他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要因莫名的过错怪罪自己,甚至到了屡次轻生的地步。他也看不透陈迢收紧的侧颜里到底包含着怎样自怨自毁的痛苦,那是少年神志不清中刺出的剑,扎透了他娘亲的胸口,洒下的鲜血至今仍将他焚烧灼痛。
但青揽雨平生第一次在心口处感受到了来自别人的悲伤,他说:你不是坏人,你也不要把自己当成坏人。你救了我,我不会眼看着你自尽,我也会救你,用尽我所有的办法,我都要救你。
年少的承诺如同一枚滚烫的烙印落在陈迢手心里,他垂目一看,那人伸来温热的指尖,在他掌心落下字句:
现在,把你的剑交给我。
青揽雨收了陈迢的剑,和他一道踏上了去青城的路,那里是陈迢娘亲的故乡。
“家母曾在青城生活十余年,后来不知为何离乡背井,往西南而去,得遇家父。我便在乌草镇出生,从小随娘亲习字念书,也认得一些草药。娘亲心善性柔,常常在山中帮助过路人,救治被兽夹陷阱所害的飞禽走兽。我逐年成长,性情品格,都缘于她的教诲。”
青揽雨比划道:那你的名字呢?也是她取的?
陈迢没有回答。
他们停下脚步。奔波数日,脚下展开的是一条在崇山峻岭中蜿蜒前去的路,天边落日酥黄,将这条路浸出遥远漫长的朦胧晕色。长风浩荡吹散了他们耳边的杂音,他听见陈迢无比平静地说:“我没有资格随她姓,她离世后,我改了名字,终日祈求能早一日踏上黄泉之路,以说清我的罪过。”
可惜陈伤不去,此路迢迢。
青揽雨俯瞰这辽阔山河,远天鸟群自在翱翔,那曾是他最期盼的自由。人在极度痛苦与煎熬中会失去所有坚持,他切身体会过那种绝望和孤独,既盼着自己快死,好解脱无尽的折磨,却又在生与死的边缘猛然咬紧牙关,不甘心就此屈服,让作恶之人得了逍遥快活。
他还只是个少年,回过头来,冲陈迢露出一个眼眶发红的笑,写道:陈迢,这世间的惨痛与折磨背后定然有作恶的爪牙,我不相信苍天无眼能让他们逃脱其中。反正我也是孤身一人,无畏无惧,往后陈伤不去我助你去,此路迢迢我陪你走。
那时青揽雨年方十几,一身意气仍如新竹破土,吃过心酸苦头,更是不减浑身胆大与锐利,愈挫愈勇,像只小兽般东奔西走,撞到南墙也不会肯回头。
因此,他也未能捕捉到陈迢眸光动容中隐没的一丝犹豫与怀疑。
陈迢不够信任他。换言之,陈迢其实不相信任何人。
倘若青揽雨再老成一些,他便能发现,从与陈迢相识至今,他其实根本不了解对方。他不知陈迢原本姓甚名谁,也不知陈迢弑母真相,全听了一面之词就感同身受、心疼不已,实实在在是一棵嫩葱儿,说不准哪天就被人连根带泥拔了。
而这一天,来的也并不晚。
二人一路向南,头几天还紧紧裹在身上的冬衣在踏入一幕江南烟雨中就褪下了。眼前仿佛作画似的展开一层层的青绿,中间的炊烟人家如点墨晕染,错落有致。
一日比一日暖和,但青揽雨的脸色却一日不如一日,常常走不了多远就要喘口气,喊他问他都难得应一声,迫不得已凑上去一看,他就抬起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活生生要吓死人似的。
最初,陈迢以为他伤愈不久,身体还需修养,带着他歇了又歇,实在要赶路的时候,便主动要背他。
谁知青揽雨一张苍白如雪的脸立刻就被吓红了,又是摆手又是后退,疯狂比划道:男子汉大丈夫,手脚健全,哪有让你背着我走的道理!
他这般拒绝,陈迢自然不能强行把他扛到肩上,即使明白他是逞强,也拿他没有办法,只好准备掏了压箱底的金银,换辆稳当的马车。
他还没想好到哪里去找这稳当的马车,就见青揽雨脸色骤变,猛然吐出一口血来。
红到发黑的毒血仿佛利器刺进了陈迢的瞳孔,他跟随娘亲学得一点医术,一眼便看出这血不对劲,将脱力倒下的青揽雨接住,问道:“你中毒了?”
青揽雨在一阵天旋地转里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找回点意识,模模糊糊比划道:什么?
陈迢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遮挡,明明模糊不清,却又带着点力道打在他的耳朵里。青揽雨竭力分辨,才听出几个关键的字眼,胡乱回道:我吃过毒药,阴麻方……
陈迢的字句在耳边乱成一团:“……不要动气……经脉乱行……。”
青揽雨脑子转得缓慢,很迟钝地想,他之前交代自己的身世,只说乌草山上有人追杀他,却没有提他满肚子都是世间至毒,活到现在也算是奇迹。
像是有人不停地拨动他脑袋里的一根弦,他的视线被打碎成无数的小片,渐渐地,陈迢清俊的脸被裂纹分隔成错乱的画面。他头痛不已,以为还和很久以前一样能开口说话,张嘴却喉咙刺痛,只字不能言。
“绵绵!绵绵!”
“把这半死不活的玩意儿看紧点,今天晚上还有一味药。”
“绵绵!你醒一醒!我带你进城求医。”
“没想到看起来最没用的一个,居然扛到了最后。琳琅虎,晚上给那小子放血,我要看他的血炼得如何。”
“前面就要到了,对不起,绵绵,我必须要背你过去……”
在混乱与刺痛之间,青揽雨隐约感觉到自己靠在一副格外坚实的身体上,少年青涩而颇有棱角的肩背磨着他细嫩的脸,他仿佛终于找到一丝清醒,睁开眼看见一缕天光从头顶繁茂枝叶穿过,落在了陈迢离他咫尺之近的发梢。
他忍着疼,心想:他怎么能让陈迢背呢。
可能是太疼了,也可能是太累了,他无暇顾及,慢慢的好似沉入梦乡一般,安心地靠在陈迢温暖的颈窝,就那样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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