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的尸体是在值班的耳房里发现的。
这个耳房寻常没人住,是给夜里当值的人小憩或者加餐用的。这日尹成下了朝要找他们没找见,直觉蹊跷便散了几个杂役去找,花了整整两个多时辰,才发现耳房里僵硬的三具尸体。
尹成当即命人守着耳房,叫来各堂断事和司里的仵作到现场勘察。
林思赶到的时候,其他的断事已经到了。她跟在他们后面进的房门,远远的,她一眼注意到倒在桌边的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鬟脑袋。
她的眼睛倏地瞪大,大脑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就在两天前,她还在团圆酒楼掐过对方的脖子。彼时涌动的血液隔着指尖的皮肤,清晰地传到她的手上。
如今,小小的身体倒在桌边,面色殷红,双目紧闭。看着就像是喝多了上脸睡着了一般。
可实际上,林思不用靠近都知道,这具身体里不会再有热血涌动。
只是她想不明白,这丫头是什么时候到的刑狱司。
昨夜二更时分,她借口肚子饿睡不着到了后厨,正遇上在等送菜人上门的查验管事,她啃着冷掉的馒头同对方闲聊时,送菜的来了。
对方扛不住夜里寒冷,邀请林思帮他一起查验。
整整四辆板车,车上有装满的菜筐,也有塞着咸菜鲜肉的桶缸。
林思不知道哪一个是殷嘉要送进去的,只拉着对方天南海北地侃,漫不经心地抢先将每个带盖的木桶瓦缸开了。
她非常确定,桶里缸里都没有人。
至于菜筐,一眼看得到底,连巴掌大的婴儿都藏不住,更别说小丫鬟这么个半大孩子。
林思进了耳房,拧眉站在小丫鬟身边。
靠近了,她才看到孩子脸上紧皱起来的五官,尽管已经没了气息,却还是能从她的脸上看到强忍的痛苦。她仿佛看见孩子小小的身体瑟缩在桌边,弓着腰背想要抱着身体取暖,可最终还是抵抗不住毒性,两只手臂紧紧夹在身侧,强忍着毒性断了气。
一时间,愤懑再也无法抑制地从心底窜起。
她缓缓握紧了拳,让指甲深深扎入掌心,才勉强控制住情绪,不让怒气上脸。
殷嘉这个疯子!
为了杀了两个司监,竟然不惜送掉一个孩子的命!
“林断事,别看了。”
一个半秃的胖断事回过头来,见林思这副模样,以为她母性爆发,对着小孩的尸体心生不忍,便好心过来劝了一句。
林思这才回过神来,恍然发觉自己还是没能藏住表情。
大意了。
好在对方没有多想。
她收回视线,嗯了一声,正要转去房间别的地方看看,就听到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不好了不好了!”
大喊着跑过来的是和林死打过照面的门子,他喘着气跑到尹成面前:“金玉巷的布告栏上贴满了两位司监的罪状,现在城里都在传他们收受贿赂、草菅人命!”
金玉巷是宁京城为数不多的几条贫民窟之一。巷中没有房屋,都是临时搭的茅草棚子,吃喝拉撒都露天,整条巷子臭气熏天。从前朝至今,没有人愿意管辖整治,一直这么臭着。
巷子口立着一面布告栏,历来无人问津,什么告示文书也几乎不会往那儿贴,只能当是这并非无主之地的证明。渐渐的就成了各种牛鬼蛇神乱贴乱画的地方。
今日好好的贴了满栏的檄文,事无巨细,从两位司监第一次受贿到最后一次乱判,写得清清楚楚,有理有据,甚至连证据、证人都列举得清清楚楚。
先是巷子里识字的人瞟了两眼,震惊得四处宣扬,没多久,整个宁京城都知道了。
包括林思在内的几个断事还在耳房里勘察找线索的时候,尹成已然根据檄文将证据与证人都带了回来。
他沉着脸审了一遍,情况与檄文所写一字不差。
两名司监多年来不敢往尹成亲自盯着的案子下手,可但凡是尹成交给他们主办的,或是底下分堂主办的案子,只要有利可图,他们都不放过。
有了这样的来钱路子,二人办案也不用心了,不要紧的案子都草草结案,不顾罪犯喊冤,冤假错案光是这一年就有五十多桩。
至于这次中毒身亡,根据团圆酒楼伙计的供词与仵作的验尸结果,是这两人当值饿了,遣人给酒楼传了话,酒楼做好了吃食,便让小丫鬟往这儿送,伺候着他们吃完了再把食盒带回去。
可二人贪暖,在房里烧炭过多,三人都是中了炭毒身亡。
所有情况属实,除了酒楼的小丫鬟,那二人的死只能算是自作自受。
尹成的脸黑成了锅底。
他早知这二人愚笨不堪重用,却没料到竟是这般监守自盗的糊涂虫。
活该!
他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再没心思琢磨二人过往,一挥手,冲几名断事说:
“你们今日白耽误了时间,都散了吧。我会亲自去查张贴檄文的人。”
“是。”
林思跟几人行了礼,垂着眼眉转身走了。
但她没有回巾帼堂,而是绕去后厨转了一圈,接着借口买点心出了门。
她要去找殷嘉。
殷嘉说这丫鬟是个制毒投毒高手的样子犹在眼前,她不信仵作的验尸结果。
按照酒楼的说法,人是光明正大从刑狱司的大门进来的。
那毒恐怕就是混在夜里送进来的菜里进来的。
昨夜夜黑灯暗,查验管事跟她聊高兴了,并没有每筐菜都用银针验过。
耳房的桌面上,就有昨夜送进来的花生。她记得很清楚,管事没有验的菜里就有一筐花生。
而她去后厨的时候,花生无故消失了。
独独楼有人潜进来把毒花生带走了,就像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在金玉巷的布告栏上贴檄文一样。
林思随便找了家酒楼,进门直奔柜台,和算账的掌柜点了独脚鸡,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她在楼上厢房见到了殷嘉。
一样的高等厢房,一样的竹香,甚至连殷嘉身上穿的衣裙,都与那日一模一样。
林思见了人,一步跨到她面前,开门见山问:“不是炭毒,是她下的毒。你为了杀那两个人,让她以命换命?”
她的音调不高,可每个字都染着她身上未褪的寒气,冷冷地擦着房里那支刚点的线香过去,香上那点跃动的火光闪了闪,灭了。
殷嘉瞧着火光暗下,慢悠悠地来到莲花香插面前,连香带插一起扫落地面。
然后,她才翻起眼皮,“怎么?阿思是要为她讨公道吗?”
林思上前一步,一字一句地强调:“她还是个孩子。”
“嗤……”殷嘉嗤笑了一声,懒洋洋靠着一侧的贵妃椅坐了下去。“你弟弟也是个孩子。”
“你若是想说,你弟弟该死。那丫头不该。你不妨想想,我独独楼里,都是什么人。”
她脸上的笑意越发的深,落在林思身上的目光甚至带上了几分慈悲。
就像是……在看一只可怜虫。
独独楼中杀手,都是罪大恶极的“恶女”。
林思记得。她记得非常清楚。但——
“她至少没进过地牢。我都能活,凭什么……”
“凭什么?”殷嘉冷笑着打断了她。
“看来坐牢坐太久,人也会变得天真。阿思,这世上的人,生死从来不在自己手里。我能将她毒害兄长的罪名抹去,留她活到今日。也能将你从地牢里带出来,让你重见天日。你以为,凭什么?”
“我是执棋人,尔等都是棋子。”她说着含笑瞥了一眼地面上的香插,“棋子,是没有资格问凭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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