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成了三连残部唯一的掩护,也是最大的威胁。
撤离阵地的命令,没有带来丝毫轻松,反而像一块更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没有接应,没有掩护,路线不明,身后是虎视眈眈的日军,身边是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弟兄和必须抬着的重伤员。这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在深渊边缘行走。
沈岳峰将最后几发子弹小心翼翼地压进弹夹,将上了刺刀的步枪背在身后,动作轻微得如同抚摸。他看了一眼集结在残破战壕里的队伍,算上他自己,还能勉强行动的,只有三十七人。其中四人需要被担架抬着,还有七八个轻伤员需要互相搀扶。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极度的疲惫、饥饿,以及一种从血火地狱中挣扎出来后、对未知前路的茫然与警惕。
“检查装备,保持绝对安静。”沈岳峰的声音低沉得几乎融入了夜色,“一切反光的物件,水壶、刺刀,都用泥抹一遍。脚步声放轻,呼吸给我压住了!”
老兵李满仓因失血过多,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惨白如纸,但他仍强撑着,拄着一根临时找来的木棍,坚持要走在队伍最前面探路。“连长,这一带……我白天观察过,右边……水网密布,鬼子肯定有埋伏……只能……只能沿着左边那片乱坟岗和废弃的庄稼地边缘摸过去……路难走,但……相对安全点。”
沈岳峰重重拍了拍李满仓没受伤的那边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石小毛!”
“到!”石小毛的声音还带着一丝少年的颤抖,但眼神却比之前坚定了许多。白天的血战,让他迅速褪去了新兵的青涩。
“你带两个人,负责断后。间隔五十米,注意监听后方动静。发现任何异常,学三声夜猫子叫,不准开枪!”
“是!”石小毛紧了紧手中那支缴获的三八式步枪,带着两名同样面色凝重的老兵,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队伍后方的黑暗里。
子时正刻,月暗星稀。
沈岳峰打了个出发的手势,这支沉默的、如同幽灵般的队伍,开始缓缓移动,融入了阵地后方那片充满未知的黑暗。他们放弃了相对好走但目标明显的交通壕,选择沿着李满仓指示的、崎岖难行的路径潜行。
脚下是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泞和田埂,偶尔会踩到软绵绵的、不知是动物还是人的遗骸,令人毛骨悚然。腐烂的气味和尚未散尽的硝烟味混合在一起,挑战着每个人的嗅觉神经。抬着担架的士兵尤为吃力,四个人一组,轮流替换,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汗水混着泥浆从额角滑落,却无人发出一声抱怨,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在夜风中飘散。
沈岳峰走在队伍中间,警惕的目光不断扫视着前后左右。他的耳朵竖起着,捕捉着风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远处,仍有零星的炮火闪光划破天际,伴随着闷雷般的回响,提醒着他们并未远离战场。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反而比震耳欲聋的炮火更让人心弦紧绷。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探路的士兵突然停了下来,打出一个隐蔽的手势。整个队伍瞬间伏低,融入地面的阴影中。
沈岳峰猫着腰快速移动到队伍前端,靠在李满仓身边。“怎么了?”
李满仓指着前方一片模糊的黑影,压低声音:“前面……好像是个废弃的村落,有动静……不像是大队人马,但……有火光闪烁。”
沈岳峰凝神望去,果然,在几百米外,几栋残垣断壁的轮廓依稀可辨,一点微弱的、摇曳的火光在其中一栋还算完整的房子里透出。隐约间,似乎还有压低的、非中国话的交谈声随风传来。
是日军的斥候?还是落单的士兵?或者是……陷阱?
绕过去?还是摸清楚?
绕路,意味着要进入旁边更加泥泞难行、且毫无遮蔽的水稻田,抬着担架几乎不可能通过。直接穿过村落,风险极大。
沈岳峰的大脑飞速运转。他仔细聆听着那边的动静,人数似乎不多,火光也只有一处,不像是严阵以待的埋伏。
“不能绕。”他很快做出了决断,声音冷峻,“我们耗不起时间,也耗不起体力。李排长,你带主力在这里隐蔽,保护好伤员。我带两个人摸过去看看。如果是小股敌人,……”他眼中寒光一闪,“就吃掉它,说不定还能补充点弹药和吃的。”
李满仓想劝阻,但看到沈岳峰决然的眼神,以及队伍目前岌岌可危的状况,他把话咽了回去,只是低声道:“小心!”
沈岳峰点了两名身手相对敏捷、状态也稍好的老兵,三人如同夜色中的狸猫,借着地形掩护,悄无声息地向那片废弃村落摸去。
越靠近,空气中的异味越浓——除了焦糊味,还有一种……烤食物的油脂香气,夹杂着劣质烟草的味道。这让沈岳峰更加确定,里面的人放松了警惕。
他们匍匐到一堵半塌的土墙后,小心翼翼地向内窥视。只见院落中央,生着一小堆篝火,三个日军士兵正围坐在火堆旁。其中一人用刺刀挑着一块不知从哪抢来的肉在烤,另外两人则抱着枪,一边抽烟一边低声说笑,神情放松,显然认为这里已经是他们的安全后方。他们的步枪随意地靠在手边的断墙上,一挺歪把子轻机枪立在稍远一点的门口。
只有三个!而且毫无戒备!
沈岳峰心中一定,对两名老兵打了个手势,伸出三根手指,然后猛地一握拳!
行动!
三人如同猎豹般从墙后暴起!沈岳峰目标明确,直扑那挺轻机枪!两名老兵则如猛虎下山,扑向火堆旁那两名持枪的日军!
事发突然,那三个日军士兵根本来不及反应。烤肉的士兵刚惊愕地抬起头,就被一名老兵用刺刀干脆利落地捅穿了喉咙。另一名抽烟的士兵慌忙去抓靠在墙边的步枪,手指刚触到枪身,另一名老兵的工兵锹已经带着恶风劈开了他的头颅。
沈岳峰的动作更快,他一个箭步冲到门口,飞起一脚将歪把子机枪踢倒,同时手中的刺刀已经狠狠扎进了那名试图调转枪口的日军机枪手的心窝!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不到十秒,三个日军士兵便已毙命,连一声像样的警报都没能发出。
沈岳峰迅速检查了一下,确认没有活口。他捡起那挺歪把子机枪,又从那几个日军士兵身上搜出了几个弹药盒和几块压缩干粮,还有两个水壶。
“快,打扫战场,有用的全部带走!”沈岳峰低声道。
两名老兵动作麻利,将日军身上的手雷、子弹盒、干粮一扫而空,连那半块没烤熟的肉也没放过。
就在他们准备撤离时,沈岳峰隐约听到旁边那栋有火光的破屋里,传来一丝微弱的、压抑的呜咽声。
他心中一凛,打了个警戒的手势,端着刚缴获的机枪,小心翼翼地靠近破屋,用刺刀轻轻挑开半挂着的破门帘。
火光映入眼帘,屋内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角落里,蜷缩着两个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女人,看穿着应该是本地的农妇。她们嘴巴被破布塞住,双手反绑,脸上满是泪痕和淤青,眼神中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绝望。在她们身边,还散落着一些被翻得乱七八糟的破烂家什。
显然,这三个日军士兵在此处不光是休息,还犯下了禽兽般的罪行。
沈岳峰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顶门,握着机枪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强压下立刻冲出去将那几个日军尸体再剁成肉酱的冲动,快步上前,用刺刀割断了捆绑两个女人的绳索,取出了她们口中的破布。
“别怕,我们是中**队。”沈岳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
两个女人先是吓得浑身发抖,待看清沈岳峰身上的军装(虽然破烂不堪),又听到是中国话,这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压抑的哭声在破屋里回荡,充满了悲戚和屈辱。
“长官……救命啊……那些天杀的畜生……”年长一点的女人泣不成声。
沈岳峰心中堵得难受,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鬼子已经被我们解决了。这里不能久留,很快会有更多鬼子过来。你们……能自己走吗?”
两个女人互相搀扶着站起来,点了点头,虽然双腿还在打颤。
“跟着我们,别出声。”沈岳峰示意一名老兵帮忙搀扶一下,自己则迅速退到屋外,打了个信号,让李满仓带着主力队伍快速通过村落。
队伍再次集结,多了两个惊魂未定的女人,气氛更加凝重。那半块烤肉和缴获的少量干粮,被优先分给了重伤员和两个几乎虚脱的女人。那挺歪把子机枪和额外的弹药,虽然不多,却像一剂强心针,让残存的士兵们眼中恢复了一丝光亮。
然而,这点短暂的收获和喘息,很快就被更大的危机所取代。
就在他们即将穿过村落,进入另一片田野时,断后的石小毛连滚爬爬地追了上来,脸色煞白,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恐:“连……连长!不好了!后面……后面有火光!好多……好像是鬼子的大队人马沿着我们来的路追上来了!距离不到两里地!”
所有人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日军果然发现了他们的撤离,并且派出了部队追击!在这片无遮无拦的旷野上,一旦被咬住,以他们现在这支疲惫之师,根本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快!加快速度!进入前面那片小树林!”沈岳峰指着前方约一里外的一片黑黢黢的林地,那是目力所及范围内唯一的遮蔽物。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每个人,队伍的行进速度陡然加快。抬担架的士兵几乎是在奔跑,轻伤员咬着牙拼命跟上,那两个女人也被连拖带拽地向前冲。
但是,带着伤员和虚弱的女人的队伍,速度怎么可能快得过轻装追击的日军?
身后的火光越来越明显,甚至已经能隐约听到日军杂乱的脚步声和呜哩哇啦的叫喊声。子弹开始“啾啾”地从头顶飞过,打在周围的泥土里,激起一溜溜烟尘。
“砰!砰!”日军开始了零星的射击,这是在试探,也是在威慑。
照这个速度,根本不可能在被追上之前进入树林!
绝望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迅速蔓延。
沈岳峰猛地停下脚步,看了一眼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边的树林,又回头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追兵火光,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一把拉过气喘吁吁的李满仓,语速极快地说道:“老李!你带着队伍,继续向前,不要停!进入树林后,不要犹豫,一直往林家宅方向撤!”
李满仓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独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一把抓住沈岳峰的胳膊:“不行!连长!要留下也是我留下!我反正……”
“这是命令!”沈岳峰厉声打断他,用力甩开他的手,目光扫过身边同样停下脚步、看向他的几名士兵,“二班副!王老栓!还有你们几个!跟我留下,就地阻击!为弟兄们争取时间!”
被点到名的几名士兵,包括那名玩掷弹筒的老兵王老栓,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拉动枪栓,寻找附近的弹坑和土坎作为掩体。
“石小毛!”沈岳峰又喊道,“你也留下!把机枪给我!”
石小毛愣了一下,随即咬着牙,将那挺刚刚缴获、还带着日军体温的歪把子机枪递到沈岳峰手中,自己则紧紧握住了步枪。
“连长!”李满仓虎目含泪,还想再争。
沈岳峰猛地推了他一把,声音嘶哑却如同磐石:“走!把兄弟们……带出去!这是三连最后的种子!快走——!”
李满仓看着沈岳峰在昏暗光线中那坚毅如铁的侧脸,知道再无转圜余地。他猛地一跺脚,嘶吼道:“三连!跟我走——!”说罢,带头搀扶起一个伤员,发疯般向树林冲去。
残存的主力队伍,含着泪,咬着牙,拼尽最后力气,向着生的希望奔去。
沈岳峰看了一眼留下的包括自己在内的七个人,迅速分配任务:“王老栓,你的掷弹筒,看准了打他们的队形!其他人,分散隐蔽,听我命令再开火!把鬼子的注意力,全都吸引过来!”
他抱着那挺歪把子机枪,趴在一个浅浅的弹坑里,冰冷的目光死死盯住越来越近的火龙。腰侧和手臂的伤口在奔跑和紧张下再次崩裂,鲜血渗出,他却浑然不觉。
夜风吹拂着他焦黑破损的军装,猎猎作响。
他知道,这很可能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但他更知道,这是他作为连长,作为军人,唯一的选择。
他拉动了歪把子机枪的枪栓,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如同死神的低语。
追兵的火光,已近在百米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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