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夜风灌入弹坑，吹拂着沈岳峰额前被汗水、血水黏住的发梢，却吹不散他眼中那团近乎凝固的火焰。手指紧扣在歪把子机枪粗糙的扳机护圈上，金属的冰凉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反而让他极度疲惫的精神为之一振。
身后，李满仓带着主力搀扶着伤员，踉跄奔向远处那片象征着生机的黑暗树林，脚步声和压抑的喘息声迅速远去。身前，日军追击部队的火把光芒如同一条择人而噬的火龙，翻滚着，迅速逼近，杂乱而沉重的皮靴踩踏声、武器碰撞声以及叽里呱啦的吆喝声已清晰可闻，甚至能看清火光映照下那些土黄色军服晃动的身影。
百米，八十米，六十米……
空气仿佛被压缩到了极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杀机。留下的七个人——沈岳峰、掷弹筒老兵王老栓、断后回来的石小毛，以及另外四名经历过血火淬炼的老兵，如同七块沉默的礁石，散落在浅洼、土坎和弹坑构成的简陋阻击线上，等待着风暴的来临。
沈岳峰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搏动，也能听到身边石小毛那无法抑制的、牙齿轻微打颤的声音。他侧过头，看了这个年轻士兵一眼，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紧绷的轮廓。
“怕吗？”沈岳峰的声音低沉，几乎被风吹散。
石小毛身体一颤，用力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怕……但不怕死了！跟连长一起，值！”
沈岳峰没有再说话，只是伸出手，用力握了一下石小毛冰冷而颤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四十米！
日军前锋已经进入相对清晰的视野，大约一个小队的规模，呈散兵线搜索前进，刺刀在火把下反射着寒光。他们显然也发现了前方这片区域可能存在抵抗，动作变得谨慎起来，但速度并未减慢。
“王老栓！”沈岳峰低吼。
“瞧好吧，连长！”趴在稍后一个土堆后的王老栓，早已将掷弹筒角度调整好，闻声毫不犹豫地将一枚九一式手榴弹塞进筒口。
“嗵！”一声闷响，掷弹筒口喷出一股火焰。榴弹划出一道微小的弧线，精准地落在日军散兵线前方约十米处爆炸！
“轰！”
火光一闪，破片四射！虽然因为距离和角度，并未造成太大杀伤，但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和火光，如同在平静（相对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瞬间打破了日军的追击节奏！
日军队伍一阵骚动，前进的势头猛地一滞，士兵们条件反射般地趴倒在地，火力侦察的步枪声立刻爆豆般响起，子弹盲目地射向黑暗的前方。
“打！”沈岳峰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他手中的歪把子机枪猛然喷吐出炽烈的火舌！
“哒哒哒！哒哒哒！”
短促而精准的点射，如同死神的镰刀，瞬间扫倒了最前排三四名试图起身冲锋的日军士兵！几乎在同一时间，另外四名老兵手中的步枪也纷纷打响，他们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兵，深知弹药宝贵，每一枪都力求命中目标！
一时间，阻击线上枪声大作，虽然规模不大，但精准而凶狠，竟然将兵力占绝对优势的日军前锋死死压制在了四十米开外的地带！
“八嘎！敌袭！机枪！掷弹筒！压制！”日军队伍中传来军官气急败坏的吼声。
日军的反应极其迅速，短暂的混乱后，轻机枪立刻架设起来，“哒哒哒哒”的连射声如同撕裂布帛，密集的子弹泼水般射向沈岳峰他们的阻击阵地，打得泥土飞溅，弹坑边缘噗噗作响，压得人几乎抬不起头。几具掷弹筒也“嗵嗵”发射，榴弹在阵地前后爆炸，破片呼啸。
“砰！”一声脆响，沈岳峰身边一名正在拉动枪栓的老兵头部中弹，一声未吭便栽倒在地，鲜血和脑浆溅了沈岳峰半边脸颊。
沈岳峰眼睛都没眨一下，猛地一个翻滚，避开日军机枪的扫射轴线，手中的歪把子再次响起，将一个试图从侧翼包抄的日军军曹打成了筛子。
“王老栓！敲掉鬼子机枪！”沈岳峰嘶吼着，换上一个新的弹匣（缴获的弹药并不多）。
王老栓闷哼一声，他刚才的位置被日军掷弹筒盯上，一发榴弹在附近爆炸，破片在他大腿上划开了一道深口子，鲜血汩汩直流。他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凭借老到的经验，根本不需要精确瞄准，凭感觉调整角度，又是一发榴弹射了出去！
“轰！”这一次，运气站在了他们这边。榴弹几乎直接落在了日军一挺轻机枪的旁边！爆炸的火光中，那挺欢叫的机枪瞬间哑火，机枪手和副射手被炸翻在地！
日军的火力为之一弱！
“好样的！”沈岳峰赞了一声，趁机探头，又一个点射，放倒了一名试图冲过来的日军士兵。
但日军的兵力优势太大了。正面被阻，立刻分兵从两侧迂回，黑暗中，可以听到左右两侧都传来了脚步声和日语呼喝声。
“连长！左边上来了！” “右边也有！”
情况万分危急！他们七个人，瞬间陷入了被三面夹击的绝境！
“收缩！向中间靠拢！互相掩护！”沈岳峰当机立断，抱着机枪向王老栓和石小毛所在的中心位置靠拢。另外三名幸存的老兵也一边射击，一边向后移动。
战斗进入了最残酷、最混乱的近距离绞杀。子弹在夜空中穿梭，手榴弹在近距离爆炸，火光一次次短暂地照亮双方狰狞的面孔。
一名老兵在投出手榴弹后，被侧面射来的子弹打中了胸膛，他怒吼着拉响了身上最后一颗手榴弹，扑向了逼近的日军……
王老栓拖着伤腿，用步枪撂倒了一个冲到近前的鬼子，却被另一个鬼子从侧面刺中，他圆睁着独眼，死死抓住对方的枪管，为石小毛创造了开枪的机会……
石小毛如同疯魔了一般，红着眼睛，用那支三八式步枪不停地射击、退壳、上膛，嘴里发出毫无意义的嗬嗬声，直到一名日军军官挥舞着军刀冲到他面前，他才惊愕地发现，子弹打空了！
眼看军刀就要劈下，沈岳峰如同鬼魅般从侧面撞来，用机枪沉重的枪身狠狠砸在日军军官的肋部，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随即调转枪口，一个点射将其击毙！
“换弹匣！”沈岳峰低吼，手中的歪把子发出了空枪挂机的声响。他迅速摸向腰间，却摸了个空——最后一个弹匣已经打光了！
而此时，还能站着的，只剩下他和石小毛，以及另外一名浑身是血、不知伤在何处的老兵。日军虽然也付出了十余人伤亡的代价，但仍有超过二十人从三面围拢上来，刺刀在火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光芒。
绝境！真正的绝境！
沈岳峰扔掉打光子弹的歪把子，捡起地上那支带着刺刀的三八式步枪，与石小毛和那名老兵背靠背站立，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三角阵。他能感受到石小毛后背传来的剧烈颤抖，也能感受到那名老兵粗重而断续的喘息。
“弟兄们，”沈岳峰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看来，咱们今天，得在这儿跟小鬼子做个了断了。黄泉路上，结个伴，不寂寞！”
“跟连长走，不亏！”那浑身是血的老兵咳着血笑道。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石小毛尖声叫道，紧紧握着已经没有子弹的步枪，如同握着一根烧火棍。
日军围了上来，显然想活捉这几个让他们付出不小代价的中**人。一名日军少尉挥舞着军刀，叽里呱啦地喊着什么，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笑意。
沈岳峰目光冰冷地扫过这些逼近的敌人，计算着最后搏杀的角度。他就算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砰！砰！”
突然，从日军侧后方，那片他们原本要撤退进入的小树林方向，传来了异常密集而精准的步枪射击声！这枪声不同于日军三八式步枪的清脆，也不同于中正式步枪的沉闷，带着一种独特的节奏感和杀伤力！
围上来的日军猝不及防，侧后方瞬间倒下了四五个人！
“八嘎！后面有敌人！”日军队伍顿时大乱！
紧接着，更让沈岳峰震惊的是，树林方向竟然响起了他熟悉无比，此刻却如同天籁般的号声！
“嘀嘀哒哒嘀——嘀——哒——嘀——！”
那是……冲锋号！而且是红军时期流传下来，如今在敌后战场一些八路军游击队中仍在使用的那种激昂、穿透力极强的冲锋号！
伴随着嘹亮的冲锋号声，树林边缘人影幢幢，数十名穿着灰色或土黄色军装，装备混杂但动作迅猛如虎的军人，如同猛虎下山般冲了出来！他们手中的武器喷吐着火舌，口中发出震天的喊杀声，以极其娴熟的散兵队形，狠狠撞入了日军的侧翼！
“杀啊——！” “消灭小鬼子！”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彻底将日军打懵了！他们完全没想到，在追击溃兵的路上，会突然杀出这么一支生力军，而且战斗力如此强悍，战术如此刁钻！
日军少尉试图组织抵抗，但阵型已乱，在前后夹击（虽然沈岳峰他们只剩三人，但依然是一种牵制）之下，瞬间崩溃，残存的十余名日军再也顾不得围歼沈岳峰他们，仓皇向来路溃退而去，连伤员和尸体都顾不上带走。
战斗，在短短几分钟内，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结束了。
沈岳峰拄着步枪，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绝处逢生的巨大反差，让他一时间有些恍惚。石小毛和那名幸存的老兵也瘫坐在地，望着那些正在打扫战场、检查日军尸体的陌生军人，眼神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感激。
这时，一个身材精干、穿着灰色旧军装，腰间别着驳壳枪，看起来像是指挥官的人，带着两名士兵大步向沈岳峰走来。
那人约莫三十岁年纪，面容黝黑，眼神锐利如鹰，脸上带着风霜刻画的痕迹，但嘴角却似乎天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走到近前，目光快速扫过沈岳峰三人狼狈不堪却依旧挺立的姿态，以及他们身上那虽然破烂但番号依稀可辨的60军军装，最后定格在沈岳峰那张年轻却写满坚毅和疲惫的脸上。
他抬起手，敬了一个并非国民党军队常见的标准军礼，姿势却异常刚劲有力，声音洪亮：
“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鲁南抗日游击支队，支队长，陈延宇！”
沈岳峰心中剧震！
八路军！竟然是八路军！难怪有如此强悍的战斗力，如此刁钻的袭击战术，还有那标志性的冲锋号！
他立刻挣扎着挺直身体，庄重地回了一个军礼，尽管手臂沉重如灌铅：
“国民革命军第六十军，第126团三连，代理连长，沈岳峰！”他顿了顿，看着对方真诚而带着探究的目光，补充道，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发自肺腑的感激，“多谢……陈支队长救命之恩！”
陈延宇放下手，走上前，毫不在意沈岳峰身上的血污，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沈连长，好样的！区区几人，硬是顶住了鬼子一个小队的追击这么久，还让他们吃了大亏！是条硬汉子！你们60军的弟兄，在正面战场，打出了中**人的骨气！”
这话语，这态度，与之前那个前来“嘉奖”的督察组少校形成了天壤之别！没有虚伪的客套，没有居高临下的审视，只有同为军人、同赴国难的尊重和认可！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垮了沈岳峰心中那因派系倾轧、战功被夺、补充无望而积累的坚冰。他看着陈延宇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喉头有些哽咽，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陈延宇似乎看出了他复杂的心绪，没有多问，只是转头对部下吩咐道：“快！帮忙救治伤员！打扫战场，能带走的全部带走，动作要快！鬼子吃了亏，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这里不能久留！”
八路军的士兵们动作麻利，有人过来帮忙搀扶起那名受伤的老兵，有人给石小毛递上水壶，有人开始迅速收集日军遗落的武器弹药。
“沈连长，”陈延宇看向沈岳峰，语气变得严肃而快速，“你们的大部队往哪个方向去了？我们必须立刻转移，跟我们一起走，我知道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可以暂时休整。”
沈岳峰没有丝毫犹豫，指向李满仓他们撤退的方向：“我让副连长带着伤员和主力，往林家宅方向撤退了。”
“林家宅？”陈延宇眉头微皱，摇了摇头，“那里昨天就已经被鬼子占了，现在去是自投罗网！”
“什么？！”沈岳峰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果林家宅被占，那李满仓他们……
陈延宇看到他骤变的脸色，立刻安慰道：“别急！通往林家宅的路上还有岔路，或许他们能及时发现不对劲转向。这样，我派两个熟悉地形的战士，立刻沿着你们撤退的路线去接应和示警！你们先跟我们回临时驻地，处理伤势，恢复体力再说！”
沈岳峰看着陈延宇果断而周密的安排，看着那些八路军士兵高效而充满活力的动作，再对比己方内部的**与不公，心中百感交集。他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一切听陈支队长安排！”
在八路军战士的搀扶下，沈岳峰、石小毛和那名幸存老兵，跟随着这支突然出现、又如同神兵天降的队伍，迅速隐入了茂密的树林深处。
黑暗依旧浓重，前路依旧未知。但这一次，沈岳峰的心中，除了逃出生天的庆幸，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的光芒。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片刚刚经历血战的田野，又看了看身边这些装备简陋却精神昂扬的八路军战士。
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似乎就在这片黑暗的树林深处，若隐若现地展现在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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