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屋子人跟冻住似的,木讷行礼后便再不动弹。
只有王嬷嬷笑得腰快折断,脸上挤出朵老菊花:“哎哟喂我的殿下!您怎亲自驾到了?快!快请上座!”
景刻停了停手:“今日饭食吃得多了些,散步时无意间走到这儿,庶政繁忙,看过便回去。”
王雄英推开椅子的双手将信将疑地顿住。殿下饭食吃得多实属罕见,至于散步,更是万里挑一的难得。
“……”
想到方才搀扶路上的指引与催促,蜂糕望着自家殿下的后颈没敢作声。
周遭忽而没了动静。
景刻略感尴尬:“本宫既来了,便参与你们此次审评,不用顾虑我的存在,大家随意。”
“是。”众人齐声应道。
这般情形可让某位颜面比天大的人如坐针毡,宁琐瞅见方知槿那两相为难的模样,可乐坏了,小声道:“书宜,这下可好,殿下亲自评判,才不会叫方知槿有机会赖皮。”
沈书宜余光轻探了这位殿下,不置可否。
按淑怡所说,太子与方知槿乃是表亲,虽说方知槿谈论起东宫时不知轻重,但亲缘关系却实打实摆在那儿。
今日景刻偏巧在她们比赛时前来,真的只是来公允评个俗务高低,而非有意为谁撑腰吗?
多虑的不止沈书宜一人,方知槿沉着脸,硬着头皮思索半晌,实在猜不透这位关系疏远的表哥用意,眼下只得咬着牙,僵硬应道:“那便比吧,又有何难?”
说罢,案上未成型的面团被她狠狠一摔,溅起的面粉扑簌簌落于素绢,一双纤长白嫩的手抚住面团,用力揉捏起来。
“胡闹,绿豆糕捏什的面团子?”
王雄英喝止她,低声示意,“两位且跟我学,莫让殿下评鉴时尝了糟践东西。”
不多会,满盆绿豆滚动于木桶水中,随后被人捞起煮制、碾泥、调糊。
方知槿皱一张麻花脸按部就班完成所有步骤,最终成果,面色可算舒缓下来。
却看桌上,两碟成色相近的绿豆糕赫然在目,沈书宜那一份的品相,毫不逊色,花纹甚至更为细致精美。
方知槿收回视线,面无表情端起两碟,俯身递碟时却是指尖微晃,咬字使劲了些:“还请表哥品评。”
案前两道轻响。
景刻顺着案几划拉过去,便摸到两碟糕点,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跟点卯似的,挨个错落在不同绿豆糕之前。
众人翘首以盼,一只手最终稳稳一停,落在了沈书宜的那碟点心。
景刻拈起一块,先轻嗅了嗅,而后又放回,正当方知槿面**悦的时候,又见他指腹别了点糕点边角,往齿间一碾。
片刻。
盲评之人意味不明地短促一笑:“两份糕点,太容易分辨。”
*
“你说殿下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宁琐捏着下巴,绞尽脑汁,“说来品评,最后也不给你们判个高低,说什么突然有事,端起你那盘糕点便离开了,这像什么话啊,我还想着书宜能赢,好好杀一杀方知槿的威风呢。”
“殿下政务繁多本不宜多留,许是今日凑了个巧,饭后来此歇脚,顺道看罢我们热闹。”沈书宜思索再三结论如此。
不然她也说不上为何,这太子殿下端起自己那碟糕点便离开,临行时还向着自己温和一笑,似是能看见她一般,那眼神灼了热意,清透又明亮。
时至斋中后园。
宁琐捡起一块平滑石头,掷身往小潭里打水漂,笑道:“可我们怎么觉着,这太子殿下像是为了谁才来的呢?简直是对我们书宜偏爱有加啊。”
沈书宜盘手在她身边站得端正,听此一话瞬间羞恼:“琐儿又胡说,太子殿下素来公正,不过是恰好与我那碟点心投了个眼缘……口缘,哪有什么偏爱之词……”
“没有才好。”宁琐站直,掐攥三四颗石子在手心打转,忧心道,“书宜,被太子殿下相中可不是什么值得欢喜的好事,你也留心一点,莫要被他瞧上。”
沈书宜面上愁色渐深:“为何?只是因为他目不能视?”
“爹娘和琐儿,大家,都这么说他,仿佛与这太子殿下沾上亲故,就成了何等上不得台面之事。”
“目不能视还不够吗?”
宁琐细数,“往前十年百年,皇室就没出过这样丧颜面的贵胄,何况还名实难副地居此储位,姑娘们平日都说,与其嫁予这般人为妇,倒不如在九品的官员家中为妾。”
宁琐又附耳说道:“当年伊贵妃尚在时,就因太子殿下突生恶疾一事,险失皇后之位,奈何这后来啊,终究是红颜薄命,未及封后呢,年仅十岁的太子殿下就没了亲娘,这下连根本所依都失了,我可听说……”
声量更低:“近日朝中,都商议着废黜之事。”
沈书宜迅速捂住她的嘴:“琐儿,快别说了。”
“这不就你与我嘛。”宁琐搭开她,摸摸鼻。
沈书宜神色忽而哀婉:“连你我都可将殿下的际遇视作闲谈,坊间人世百态,复会如何杜撰他的流言?”
她朝前走两步,临近水潭涟漪,岸边芦苇根下泛有渐渐波纹,捋来两道微风抚颊。
青丝垂面的女子就俯蹲这岸边,龙须鬓发柔扬,像极了柳丝绘作的美人水墨,她一瓣樱唇没入膝绣,埋头气声:“如此不幸也并非他所愿,怎的还成了人人谈之色变的避忌之由。”
“何况。”
“是那样一双干净的眼睛。”
沈书宜当仙草的时候,为救治眼疾博览过诸多仙闻录。
录间符文大多灵绘,沈书宜在其中见过各式各样的眼睛,重病难医的乌青眼,皮帘外翻的红息肉,眯缝难张的狭细……凡患眼疾者,无一例外眼周败坏。
但这位太子殿下不同,传言他十岁失明至今,已有十载,眼周模样却完全不似。
那双罕有避光却依旧熠亮的眼眸,倒比平常人更要清新几分,像是未经尘世亵玩,又像是在这俸禄熏人、**难分的人世间,有意假借的一隅至良之地,安放贞心,干净,纯粹,仿若孩提。
*
景刻在御书房揉了揉眼睛。
景和帝注意到他的动作,低声问:“可是眼睛不适?”
房内气氛一滞,正在行礼的三皇子景盛德立即直起身,几名知心的贴身侍从更是从四面八方围涌而来。
景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关切弄得无奈,摇头道:“儿臣无碍,不过忽然迷眼。”
“如此便好。”景和帝指尖轻敲龙案,话锋一转,“朕还听说,东宫近来设了食艺斋,你胃口倒是好了不少?”
景刻道:“不过是下人们做些新奇点心,儿臣尝着有趣。”
“有趣?”皇帝似笑非笑,“朕怎么听闻,那些女眷都是你亲自挑选的?”
景刻抿唇不语。
“父皇。”景盛德适时开口,“皇兄病愈不久,纵有些消遣雅兴也是常理。倒是今日要议的正事……”
景刻面色骤沉,捏紧了贴身拄拐。
景和帝正欲说些什么。
“报——”
尖利嗓音撕裂房内凝重。小太监踉跄扑入,玉冠歪斜:“陛下,大事不好了,大、大事不好了!”
景和帝:“安备,慢点说,何事不好?”
小太监安备:“四、四四四殿下他,在明庄殿梁上,白绫寻短见!”
书房人声顷刻消解。
御辇速行一抹疾风,刮破明庄殿仆役惶恐拥围的死寂,大门甫一敞开,众人叩首。
“荒唐!”
景和帝龙靴碾过满地断绫,“天家骨血,竟学那深闺怨妇作态!”
蜷在青砖上的少年喉间红痕刺目,发白唇色混着嘴角溢出的猩红,刚撑起身子,便被他父皇当胸一脚踹回原处。
手中瓷碗一空,药汁在蟠龙纹地毯上洇开暗痕。
“父皇……”
“住口!”景和帝袖中手背青筋暴起,“既不惜命,这些苦药也不必喝了。都给朕撤下!”
满室宫人噤若寒蝉。
良久,景盛德越众而出,玄色蟒袍扫过碎瓷,将咳喘不止的少年扶起。
“三哥……”四皇子攥着他衣袖泣不成声。
“何事至此?“景盛德抚他鬓角,低声一道叹惋。
四皇子殷切泪水滚落,攀在他三哥肩头支支吾吾嚎啕出声:“我、我也不想死,可是他们说,说我要是活着,就要我去当太子……我当了太子皇兄怎么办?我不要当、我想要皇兄好好的,那明明是皇兄的位置,我不坐……”
带着稚气的哭喊像把钝刀,剐得满室人心头渗血。
景子庄虽然年幼,却与太子景刻一母同胞。半月来,朝堂上“废立”二字已成明枪暗箭,谁人不知,那些往日匍匐东宫阶下的臣子,如今都在三皇子府与四皇子院间往来如梭。
景子庄与景盛德最是得势,声名、威望和身份不逊景刻分毫,何况二人可是能看能听、会走会跳的正常人。
只是人心难料,想必朝中重臣挤破头也不曾想象,兄弟几人至情至性如此,景子庄悬梁亦不愿害他皇兄丢了声名。
方才御书房景盛德更是主动请命戍边,望定乱戈壁,平息战火,以宏图家国志彰显不盈苟私。
景和帝眉头直锁,却看三皇子趁热打铁,一鼓作气将话说个明白。
景盛德俯身一跪,双手抱拳:“父皇,儿臣与子庄心意相通,绝无问鼎储君之意,恳请父皇了却儿臣最后愿想,应允儿臣出征,平定边疆。”
景子庄识趣同跪:“父皇,也应允儿臣吧,儿臣只求做个富贵闲人,断是坐不得这储君高位!”
景和帝望着阶下两个儿子,只觉胸膛一口老血逼上鼻尖,眼前天旋地转,半晌憋出声。
“好、好、你们,好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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