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九背着他开府,瞒着他做了那么多事,范闲心里不气是不可能的。可当他终于再见到他,看着好友在夜色中疲惫的神色,小范大人又什么都不忍说了。
他根本不忍心责怪洛九,也希望父亲别错怪他。
范建当然不会责怪洛九。他比范闲和洛九都更早看到这件事背后的真相,也因此从一开始就称病不出,没有任何合纵连横或是辩白反击的迹象。
听完范闲所述,他也只是感慨了一句:“和我了解的差不多,没想到大皇子如此真诚待你。”
范闲回想起李承儒对自己转述那些话时的忧虑,和为洛九不平的样子,也忍不住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大殿下是个可交之人,我与洛九视他为友。”
“闲儿,陛下清查户部,要你或是要去伤来做,都可一石四鸟,你能看出几层?”范建的下一个问题就带了考较的意味,即使现在已过子时。
这个问题让范闲陷入了思考。此前他也试图揣摩过陛下的心思,但是还没揣摩到一石四鸟这个地步。
“第一个目的当然是您。您治下的户部,已经是最干净清明的一任了,可户部是管钱的衙门,朝廷做什么都要钱,历朝历代,哪有账目完全清楚的!但凡放手去查,总能查出点什么来,到时候,告老是唯一体面的退路。”小范大人并不讳言在他心中,父亲的最佳对策,这一句,相当于劝爹辞职。
范建不置可否:“第二个呢?”
“第二个自然是长公主。李云睿麾下一系官员首先提议了户部亏空一事,显然是为了明家和胶州而报复。他们既然做了,就该想到,我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范闲这话带了狠厉,没有掩饰自己如今在鉴察院一手遮天,权势煊赫,“陛下用李云睿兑掉您,又用我敲打李云睿,自己稳坐钓鱼台,哼!”
他能看出这一点,已经让范建面露欣赏。
自古以来,皇帝,不过是权力的制衡者,从来不是至高无上的掌控者。
“其三,若是要我出手,自然是想看看鉴察院如今还能不能被他随意支使,还是说,如今的鉴察院,更听我的话呢?”范闲微微一笑,昏黄灯光给他俊美如玉的脸上染上了几分邪气。
“可他最终选了洛九。大概在陛下眼中,我们二人联手,比鉴察院离心还要让人忌惮吧!我手握鉴察院、内库,陛下必然不会再让我沾染分毫军方势力,可是洛九偏偏又是军方重臣。他如今——”范闲顿了一下,“他如今受制于人,陛下对他还是有几分放心的,可他不放心我们联手。”
“他要看到我们,分崩离析!”
即使早猜到了这场戏的结局,范闲的声音还是不可避免的带了哽咽。他垂下头,盯着跃动的烛火,不说话了。
范建坐直了身体,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他知道这年轻的肩上,如今承了多重的担子。他叹息一声,接口道:“其四,陛下想看看陈萍萍与我之间真正的关系是什么。”
“你也知道,你入京前,我与陈萍萍一向不对路。是你入京以后越来越出彩,身边也越来越多危险,我与陈萍萍对你倾力护持,彼此之间才少了几分猜忌。”
“我们之间少了猜忌,陛下对我们就多了猜忌。”
“最关键的是,你多光彩一分,我就多光彩一分,陛下看我,就多不顺眼一分。陛下吃醋了。所以我要退了。”
“但是,他可别觉得我会和林若甫一般自觉告老,既要又要的是他,不是我!”
司南伯脸上流露出一抹不屑的笑意。直到此刻范闲才知道,自己的父亲对皇帝到底有多不敬。
“只是,苦了去伤。”范建最后下了结论。他非但不怪洛九,反而觉得这可怜的年轻人是被几个老家伙过时的争风吃醋所牵连,心中多了歉意。
范闲沉默了几秒,郑重其事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自己父亲身边,在他膝前蹲下了身。
“别再叫他去伤了……”他盯着父亲的眼,喃喃地说,“去伤不是他的字,而是,他的能力。”
这一夜,司南伯终于第一次变了颜色!
他像是听懂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懂,颤抖着嘴唇,好半天才问出一句:“什么意思?”嗓音沙哑得厉害。
“字面意思。”范闲这么回答。这一场父子交心,他终于把洛九的能力,对父亲和盘托出。
其实是洛九要他这么做的。在小巷中,侯公公听不到的几句低语里,洛九除了要范闲代他道歉,就是要范闲转达这件事。他在用行动表达自己的歉意,将自己最大的隐秘、最大的弱点交给范伯父,表明自己绝不背叛。从此以后,只要范建想,随时可以让洛九万劫不复。
范闲为此吼了洛九。洛九梗着脖子高声反驳:“你管不着我!”
这才是两人争执的真正内容。
即便这是洛九本人的要求,但如果不是确认了父亲对洛九的真心爱护和对皇帝的真实态度,小范大人什么都不会说。
范闲以为他只是讲出了洛九的秘密。他不知道,他给范建拼上了长久以来缺失的最后一块拼图。他更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比他知道的,要多得多。
范建几乎在听完范闲的话之后就串起了一切。
他早就猜到,悬空庙儿子重伤,是洛九救了他,而自己的女儿、儿媳对此讳莫如深。直到现在,他才明白,洛九为范闲付出了什么。他也同时想明白了,范闲并不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他早就猜到,陈萍萍和洛九暗地里有合作,而范闲知道两人的合作,否则不会在自己转述陈萍萍对洛九用刑时毫不担心,反而生气陛下让洛九泡了杯茶。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为什么陈萍萍会要求洛九用命保护范闲,那是因为洛九真的可以用“命”保护范闲。陈萍萍早就知道了洛九的能力,这才是他们合作的真正基础。
范建远比范闲更了解陈萍萍。所以他更据此推测出,陈萍萍已经和洛九站上了同一辆战车,他们之间的联盟,远比范闲以为的要深刻。同时,他也猜出了陈萍萍入局的真正原因。
此前范建和陈萍萍之间长达数十年的龃龉,全是因为他们都在怀疑对方在那场令人心碎的悲剧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直到今天,他才从洛九的遭遇中、从陈萍萍的反应中看出——
那个扮演不光彩角色的,到底是谁!
范建的神色黯淡下来,阖上了双眼。良久,眼角浸出了一滴泪。
小范大人静静蹲在父亲身前,给他留出了反应的时间。但他没想到,父亲竟然为此落泪,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爹,那个,其实九哥,您别……”很难得的,素来巧舌如簧的小范大人都结巴了。父亲竟然这般为洛九神伤,这让范闲震动之余,也有些伤感。
他不知道,他的父亲,是在为他的母亲神伤。
范建,为叶轻眉,感到不值!
“闲儿啊!”司南伯看着自己一手护着长大的儿子,不是亲生,胜似亲生。他将手拂上儿子的发顶,安慰道:“没事,爹只是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
“小九是个好孩子,往后,你要多护着他,多体谅他。”
“所以,你们打算弑君谋逆,对吗?”
范闲身体一震。他没想到,父亲这么快就推出了一切。他更没想到,这句“你们”,包括的不止是他和洛九,还包括陈萍萍。
范建也没有等范闲回答。他只是平静地补充了一句:
“那么,算爹一个吧。”
这一晚,范府书房的灯烛亮了整夜。
第二日,户部尚书告老,朝堂一片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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