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二,农历三月十五,诸事不宜。窗外呼呼作响的风声,伴着滴滴答答的雨声,这确实不是一个适宜出门的日子,可是,今天,她已经决定要出门了。是的,好几天前,她已经跟曜明说好了,今天要去岛上的。
“船停航了,”耳边传来曜明的声音。
“是——嘛,”她略微拖长了音。
“今天全天都停航,”他说。
“那……”她迟疑地问:“还出不出去?”
“去的,”他说,“可以去其他地方。”
他不想呆在家里,她想,她也一样的,不想呆在家里,这个家,缺了什么,她和他都很清楚,但是,她和他,都小心的不愿意提及。这个孩子,她想,太懂事了,总是顾及别人的感受,她想起几天前,他跟她说过的话,她记得很清楚,他说,他不会离开上海,不会去外地上学、不会去外地工作,即便将来有机会去外国,他也要带她一起去,不会留下她一个人。
“这个孩子太好了,”她想,好到她心疼,应该是她好好照顾他的,却要他一直来担心她,甚至早早的已经决定要背负起她。她最不想做的就是他的包袱,他应该有属于他自己的未来,不管发生什么事,他的未来,都不应该受到影响。他应该走属于他自己的路,她也应该有属于自己的路,虽然,她现在仍然不知道她的路要怎么走下去,但是,她很确定,她不能做他的包袱,无论如何,不能!
天有不测风云,她想,很多事情,不是我们可以说了算的,如果她早点明白这个道理,早在二十年前,她就应该放手,如果那时候她放手,那一切会不会不同呢?
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想不想去宝山寺,”她问曜明,真是一个奇怪的想法,她是不信这些的,她想,但是,却忽然想去寺庙走走,是什么奇怪的逻辑。
“好啊,”曜明回答,“去感受下。”
感受一下,是的,感受一下,人是需要不同的感受的,所以,他们在这个风雨的天气,出门,来到了宝山寺。
雨,已经停了,风却仍呼呼的吹着,低沉的、当当当的响声,一阵阵从寺庙里面传将出来,是飞檐上悬挂的风铃声。
未进山门,已经可以闻到阵阵的檀香,烧的人多了,烟味都有点呛鼻,猛的吸进去,竟觉得有点难受。
进门正对着的是莲池,四月,池里边并没有莲花,池中的桥上、四周的围栏上,系满了许愿的红绸带,风吹飘着这些红色的带子,好像漫天的愿望,随着风,飘荡在空气中,“有多少愿望是可以实现的,”她想,她的愿望,卑微的,遥不可及。
大殿里的菩萨,高高在上,俯视着她,威严的法相、却又有着慈悲的眼神,好像要看进她的心里面去,好像在问,“求什么?”
“求什么?”她想,求而不得的东西,为什么还要去求呢,她很清楚,她想要的东西,是求不到的,既然求不到,还求什么。
回廊曲折,稀稀疏疏的香客,有虔诚的跪拜的,她想,跪拜的人,真的知道自己在拜的是什么神佛吗?还是见到菩萨就磕头呢?她不跪、也不拜,因为她不知道大殿里面供奉的到底是谁,而她更清楚知道,她要的,这个世界已经不会再给她了。
“我不理解,也不认可,”曜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转身望向他,他的脸上,有微微的愤怒,愤怒里面,却又夹着缕缕的悲伤。
“什么?”她问。
“我看到边上佛经上写的‘因果’,”他愠怒道,“为什么今生受苦,是因为前生造的孽,是为了还前生欠的债,我都不知道前生是什么,连有没有前生都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偿还我不知道的东西。“
佛家的因果循环,她想,是个笑话,是的,是个笑话,她忽然想放声大笑,为了这个所谓的“因果”,但她终究是忍住了,在人家的地方,笑话人家的思想,是不可以的。她只是告诉他,“信则有,不信则无。”是的,信与不信,全凭的是自己,“这世界上所有的宗教也好、哲学也好、思想也好,统统都是对号入座,”她对他说,“因为符合你心里的某个想法,所以你就会接受。”
想法,她想,她心里的想法,岂不是也是一种执念,她一直知道的,她的执念,放不下的执念,苦苦纠缠的执念,她精神内耗着自己,她很清楚,清醒且明了,她就是在自我内耗,可是,她想不出办法,她想逃避,又无法逃避,她想面对,又不愿面对,她自己折磨着自己,她想找个人倾诉,却发现没有人可以倾诉,说给谁听呢?能听她说的人,已经不在了,她连一个可以听她说话的人都已经没有了。
曜明吗,她想,虽然他已经高出她一个多头了,但毕竟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她可以跟他说什么呢,说她内心的彷徨,说她内心的恐惧,说她对未知未来的不知所措,她怎么可以跟他说这些呢,她是一个母亲啊,一个母亲,应该是保护自己的孩子,而不是让自己的孩子为她担心。
中午了,沿着回廊走到斋堂的时候,他们才发现,是该吃午饭的时候了。
虽然是素斋,面里的浇头还是很丰盛的,绿的菜、红色的胡萝卜、木耳、烤麸、平菇,味道是淡的、却不寡,带着素菜本身的鲜味,搭配的刚刚好,满满的一大碗,吃下去是平淡的饱,食物就是食物本来该有的样子,吃饭不是饕餮的欲念。
出了斋堂,他们才发现,外面又开始飘起了雨,风夹着淅淅沥沥的雨,吹打在身上,透着湿湿的阴冷,虽然带了伞,但此时此刻,一种淡淡的哀愁,同时出现在他们的心头,他们宁愿淋着雨,任由那悲伤在身边蔓延,无声无息,又丝丝入扣。
前面出现了一个湖,湖边水榭,现在改作了茶舍,点上一壶清茶,坐在水榭里,湖的对岸,假山上,瀑布的水一刻不停地冲进湖里,湖面的水波在风的吹动下,湍急地一层盖过一层,雨点点滴滴打在湖面上,随着波,一层一层跳动着。目之所处,有一座塔,每一层塔檐的风铃,在这疾风中,响得更厉害了,风声、水声、风铃声,这么多的声音,原该是嘈杂的,却让人觉得更加安静。
是心静,她想。
“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赤壁赋》中的句子,此时从曜明的口中念了出来,他终于明白了诗里的意思。
“我本来一直觉得茶是苦的,不好喝,”他边说,边啜了一口茶,“但是现在坐在这湖边,安安静静喝着茶,磕几个瓜子,再配着茶点,才发现,茶是香的。”
她看着坐在对面的曜明,她和他的孩子,曜明和他长得很像,饱满的脸,浓眉,只是他的眼睛更大一些,是浓眉大眼,而曜明呢,是略细的桃花眼,脸型也微微有些不同,他的脸更有棱角一些,有点点国字方脸的感觉,更周正些,而曜明的脸,更偏向鹅蛋脸,脸部的线条要柔和许多,“男生女相,长的太好看了,”他和她曾经这样笑话说过,“这个孩子将来一定招桃花。”
她拿起杯子也喝了一口茶,淡淡的苦涩,回味的甘香,沉在杯底翠绿色的茶叶,她扭头望像水榭外的湖面,“烟波江上使人愁,”她想到的,是截然不同的诗句。
她想起二十年前和他一起在街边的茶舍喝茶、下五子棋,吃的确是鱿鱼丝,记得多么清楚啊,连吃什么都记得,当然现在这里是寺庙,是不可能有鱿鱼丝。“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二十年,已经过去二十年了,二十年前的她,还不懂得什么是人生,更多的是附弄风雅,二十年后的她,同样坐在茶舍喝着茶,喝到的已然是岁月的沉淀,带着他已经离开了她的哀伤。
“这才是苏式点心该有的味道嘛,”坐在对面的曜明咬了一口枣泥饼,喝了一口茶,说到,“甜香不腻,比平江路吃的海棠糕好吃多了。”
“现在知道吃东西也是要配合环境的了吧,茶和糕点,配着烟波细雨,吃的不是食物本身,而是意境。”她振作了一下精神,对曜明说,“中国古典文学的美,只有在这样的氛围下才可能体会到。”
亭台楼阁、水榭听香,多美的画卷啊,她想,这是她和他追求的写意人生啊,可是,世事从来不由人,他再也不会再在她身边出现了,永远都不会了,现在陪在她身边的,是他们的孩子,他和她曾经开过曜明玩笑,说他是“充话费送的,是赠品,”是的,确实是赠品,是他赠送给她的最好的礼物,在她被他的离开伤得失去理智、崩溃的时候,唯有曜明,一直默默陪在她身边,让她在那个陌生的地方,才不觉得孤独。
孤独,是啊,孤独,她想,从今而后,她人生的路,都要由她一个人独自上路了,这条路,注定是孤独的。
“一会回去的时候,我们也许个愿吧,”曜明低低的声音说,把剩下的枣泥糕送进了嘴里。
“好啊,”她振了振精神,用轻快的声音回答他。
许个愿,她想,有希望,总是好的。
于是,在他们离开之前,他们每个人都将写下自己心愿的红绸带,绑在了莲池的石栏上,她写的是:“林江氏:来生。”
来生,她拉高了外套的拉链,她不知道有没有来生,如果有,那就来生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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