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啷”一声，餐桌上的手机发出微信的提示音，屏幕跟着亮了一下，她正把手中的蛋打进锅里，扔掉蛋壳，她擦了下手，先在蛋上面撒了点盐，才腾出空去看手机。
她按亮屏幕扫了一眼，“晚点我跟他爸爸联系，”屏幕上显示的是周言发来的消息。
锅里的蛋发出“滋滋”的声响，她来不及多想，忙转过身来，把蛋翻了个面。
“等等再说吧，“她想，现在这个时候，她的脑子没办法运作。
五点二十，刚刚点开手机的时候，她顺便看了下时间，曜明再有半小时就回来，她得先把晚饭做好。
“浓汤差不多了吧，“她想，揭开边上汤锅的盖子，用筷子插了下里面的土豆，“差不多了，”她把餐桌上切好的红肠下到了汤锅里，盖上锅盖，等汤再次烧开。这边锅里的蛋煎好了，她盛出蛋，在锅里又加了点点油，把猪排放进去煎。
趁着这个空档，她拿起桌上的手机，想了一下，回了一条消息：“你想好怎么说了吗？”
放下手机，她接着把猪排翻了个面。汤像算好了时间似地，恰好在这个时候开了，她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加了一点到汤里面，继续煮。
“当啷”手机又响了，“照实说吧，委婉一点，也没啥好办法。”回过来地消息。
“照实说，”她想，“是的，怎么样总要说的。”
她继续给猪排翻着面，汤又开了，她尝了尝味道，微微有点酸，她加了点糖进去，“这下可以了，”她又尝了一下，关了汤锅的火。猪排好了，她盛出来，又下了一块下去，接着煎。
她看着手机，一时拿不定主意，因为不想面对他的父母，所以她把本该她自己做的事情，找别人去做，她是不是有点过分，她想，“说什么都多余了，不是一早就决定了吗？”到这个时候，还犹豫什么呢？已经扯进来了这么多人，前面的事情，都已经做得七七八八了，到了这个时候，她不应该再想了。
她专注地去煎猪排，“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菜做好等曜明回来吃饭，”她想。
五点四十，她的动作很快，该弄的都弄好了，厨房该收拾的也收拾了，她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等曜明。
点开手机，那条消息仍然显示在屏幕上，她没点进去，反而关掉了屏幕。客厅的灯有点暗，照着她坐在沙发上的身影，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反而更像是一个轮廓。
“要跟他爸爸说的事情，“她想，让他们在那边公证放弃继承他的东西，是非做不可的事吗？
“是非做不可的，”这一点她很确定，是非要他们放弃吗？有些是的，另一些呢？她有让他们放弃的理由，但是她没有权力剥夺他们的权力。
她不想面对他们，她心里，对他们，有一种怨恨，当她跟自己的灵魂面对面的时候，她是没有办法骗自己的，她确实是怨恨的，她恨他为了照顾他们回去，恨他们让他回去却没有好好地看住他。每当她想到，在那个冰冷的晚上，他发病、被送去医院，到最后，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她耳边总是响起那天她赶回去、去到他睡觉的那个房间，房间很冷很冷，冷的像个冰窖，她想到他晚上就睡在这样的地方，她心里又痛有恨，曜明却在此时不经意说出了那句话“妈，我爸的眼镜还在床上。”这句话，就像一把刀一样，扎进她心里，她无法想象他当时经历了什么，他们是他的父母，怎么可以让他经历那些，这么可以让他就那样被带走了，她无法原谅他们。
“滴……铃铃”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响打破了她的思绪，是曜明回来了，她收拾起心情，给他开门，她不能让他发现她的心思，她不能、也不会让这个孩子卷到这些事情里面来，这是他们成年人的事情，她想，“这不是这个孩子应该承担的东西。”
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聊他学校里的事情，她很努力集中精神听着他讲，间或还附和几句，显得对他学校的事情很感兴趣的样子。她看着他用面包片夹起猪排和蛋，满满的一口咬下去，无论他吃什么，总是吃的很香的样子，每每看到他吃饭，她总能感受到一种满足，很简单的满足——他的满足。
她自己吃的很少，一片面包、一碗汤，她就已经饱了。回来的这些日子，她对于吃饭这件事，已经不怎么在意了，如果不是曜明要吃饭，大概她喝茶就可以了，饿狠了，吃个香蕉、几块饼干，她一个人的时候，不是一直是这样的吗。
她的手机毫无征兆地响起了铃声，她瞥了一眼，是周言。
“我接个电话，你慢慢吃。”她嘱咐了曜明一句，进到书房，关上门，才接听。
电话那头传来周言地声音，“我跟他爸爸说过了，他爸爸还是蛮通情达理的，一听就说他们都放弃的。”
“呃……”她思考着措辞，压低了声音说话，“跟他爸爸大致说到哪里，要准备的东西其实都已经准备差不多了有没有跟他说。”
“没有，就先跟他说了一下这里要处理的一些东西：公司、房子、车，要那边做了放弃继承，你这边才可以操作后面的事情，具体怎么操作，跟他说还要再问了才知道，我想着一步一步来，不要让他觉得，好像你们一早都商量好的那样，”他顿了一下接着说，“然后那边操作的话，跟他说了，会让程飞他们一起帮忙弄。”
“那……”她迟疑地说，“我晚一点，明天或者什么时候跟他联系一下，再说一下这个事情。”
“那你总要再跟他爸爸说一下的，我觉得他们在家里也是商量过这个事情的，你再表个态吧，反正这些东西，都是留给曜明的，他们也是清楚的。”
“行吧——”她拖长了音，“我想好了，找个时间给他爸爸打个电话。”
她总是要自己面对的，已经有人帮她走了第一步，即便她再不情愿，该她自己做的事情，她是躲不掉的，也不能躲。
挂了电话，她回到厨房，曜明已经吃完饭回房间去了，她默默收拾着桌子，认认真真收拾着，此时此刻，她只想一门心思把桌子收拾好，其他的事情，她现在不想去想。
可是，想不想不是由她来决定的。她不想现在就面对他父母，却偏偏这个时候他爸爸发过来消息说这个事情，这是连喘息的时间都不给她吗？她恨恨地想。
大致意思是他听说继承不一定要公证，自书遗嘱也可以，可不可以用遗嘱代替公证。
她握着手机无名火起，恨不能隔着屏幕去抽他两巴掌，是的，她真的想大嘴巴抽他，“自书遗嘱”，怎么“自书”，人都已经烧成了灰，他倒是说说，怎么个“书”法啊。
一瞬间，她的理智全部都失去了，看着屏幕那边一本正经发过来的消息，她真的觉得自己是个白痴。
她给周言打电话，她需要一个出口，她像疯了一样，她只知道，她抱怨，她觉得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笑话，她辛辛苦苦地做了那么多事情，到了他们那里，好像都要出问题，她觉得他爸爸之所以有这个想法，是担心他妈妈的身体，不想让他妈妈参与这个事情，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的事情，到最后都要卡在“她”的身上，她不明白，她真的受不了了，最后，她忍不住冲口而出的说，“我真的不知道，我跟她是不是八字不合。”她的这个“她”，指的是他妈妈。
“你别激动，别瞎想，”他听她说完，等了一会才说，“这个事情，是绕不过他们的。”
绕不过他们，她想，她搞那么多事情干什么，她为什么会需要搞这些事情，她搞这些事情又是为了谁。
“你该发泄就发泄发泄，发泄完了，你回复一下他爸爸吧，跟他说问一下情况再说，事情总是要解决的。”
她心里的恨，又滋长起来，像一个怪兽，咬着她的五脏六腑，她早就被咬到肠穿肚烂了，她想，她的外面是好好的，里面却早已血肉模糊。她不像那个人，病病歪歪的样子让人看了可怜，所以同情，她比她年轻、她比她健康，所以她是活该的，活该要来解决事情的。
她又回去厨房，把收拾了一半的东西接着收拾好。出来的时候，看到曜明已经在写作业了。她默默走回房里，她需要时间调整自己，给自己做一下心里建设，然后才能有力气去回复消息。
她想，她花了那么长的时间去处理他留下的事务，她忍心地要结束他十年的心血，她没有能力继续经营下去，她恨她自己保不住他的心血，可是，她没有办法，但凡有一点可能，她都不想这么做。
还有这间屋子，她想，她是不想跟他父母分割的，她本能的觉得这是他和她的东西，是属于他们的家，为什么要有别人来入侵，即便是他的父母，不管法律上是如何定义，她都觉得他们没有资格。
还有车，已经开了十年了，还是手排的，早就不值钱了，都问她是不是打算卖了换一辆。她怎么卖，要她怎么卖，他买这辆车的时候，牌照号码都是用的他和她的生日，他们是一起的啊，她怎么可以卖掉它，哪怕变成破铜烂铁，她看到它，就好像看到他和她还在一起，他还在。
一边是她对他的无法割舍，一边又是她对他父母的满心怨恨，她觉得自己是分裂的，她分裂成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深情的和无情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该她做的事情，无论如何都是躲不掉的，不想面对的人，早晚也是要面对的，她没有退路。
“我先去问一下再说吧。”她给他爸爸回过去。
她把手机放到一边，等着。如果是二十年前，她二十几岁的时候，她会怎么样？她想，她现在大概要么早就死了、要么早就走了，她决计不会还留在这里的，她忍受不了这样的煎熬，可是现在，她还仍然留在这里、忍着，人长大了，总会知道什么是自己的责任的，总会知道什么是自己必须要承担的，她已经是一个十六孩子的母亲了，她已经不再被容许任性了，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不能只单单考虑自己的感受，还要顾及其他人。
手机的屏幕亮了，一条消息出现在屏幕上。
“我们写一个放弃权力的证明，你们去全权办理，应该可以，因为咱们都是自己家人。”
她看着屏幕上这自以为是的一段话，她忽然想明白了，没必要再多说什么了，就算她解释得再清楚，他们也未必能完全明白，她干嘛还要费那些力气去解释。
“我现在不知道，等我去问清楚了再说，不要自己瞎琢磨了。”她回过去，她已经够了，她已经不想再多说一句话了。
还有必要跟他们讲那么清楚吗，讲得清楚吗，她已经想过了所有的方法，她已经选了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去让他们做了，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好好配合她把事情顺顺利利地处理完，为什么还有给她提这样那样的意见。
她想，现在的她，也就比死人多一口气了，把她也搞死了，他们是不是就安心了呢。她确实需要发泄发泄，她就像一个吹鼓的气球、一根拉紧的橡皮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就会断，等她爆了、等她断了，那她就解脱了。
她可以解脱吗？她望向屋外，曜明正坐在那里写着作业，“就算死了，”她想，她也是要从坟墓里爬出来处理完这些事情的，她不能把问题留给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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