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
啪嗒——
洞檐下的濡湿终于凝成了一根针大小,直直戳刺向宫照夜天灵盖。
原本没有意识的宫照夜只觉冰凉刺骨,从一片混沌之中蓦然睁开眼来,随即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无数次确认了他还活着的事实。
眼前是一处阴冷非常的洞府,两头皆是枯黄衰败的深崖,呼啸的刮骨之风毫无顾忌地穿行而过。
宫照夜的四肢开始渐渐恢复知觉,他缓缓动了动手,引起一阵沉重的锁链声,这才想起自己琵琶骨被两根漆黑的玄铁锁链牢牢锁住,以极其刁钻的手法断掉了他身体与手臂的力量连接。
宫照夜默然半晌,突然觉得想笑,于是就真地笑了出来,空旷又沙哑。
也许他应该对眼下的境况觉得知足?毕竟在这之前他活得更是生不如死,曾封住他的那口冰棺湿冷漆黑,如同阴翳一般,让他抬眼便觉得还悬在头顶。
“疯子,你在笑什么,平白扰了小爷清梦!”
一个佩刀的胖子揉着眼睛走进来,满脸横肉,眉小眼狭。
见宫照夜只是垂着头,不作搭理,胖子怒火上来,猛然一脚踢中了宫照夜胸口,大口鲜血从宫照夜口中喷薄而出。
“狗东西,诛仙盟都把你留在这稀脊峰不闻不问多久了,谢少宗主也再未曾露过面,你如今这副模样已然沦为废人,还端着你诛仙盟弟子的架子呢?”
宫照夜听见别人骂他狗,终于慢慢抬起头来,看清了胖子的脸。
他从前极少对人留下印象,这胖子他虽然记不清容貌叫不出名字,倒是知道有这么个人,原因无它,只就当年他来到稀脊峰诛仙,稀脊峰的修士一口一个祖宗叫得亲切却又千篇一律,唯有胖子捏着嗓子一声“汪”独树一帜,说要给他当狗。
“哦不对,”胖子幽幽笑道:“世人虚荣,有资质的、无资质的,哪怕用尽手段也想要在诛仙盟证道,你就是这种人吧?自始至终未曾真正走进诛仙盟,所以被丢弃至此。”
宫照夜耳鸣地厉害,耳畔的话语虚浮飘在空气中,“虚荣”这两个字却有一瞬的清晰。
为什么?他这一生,风尘仆仆,是为了逐名逐利吗?
不,宫照夜想,自始至终,他只是想抓住谢休复的一片衣袖。
脑海中再次浮现出这个名字的一瞬间,那些宫照夜极力想回避的痛苦记忆仿若天地一钟,在十方呼啸的海风中轰然震响。
当年,为着不群山下惊鸿一瞥,他离开生养之地,加入诛仙盟,只想离诛仙盟忘情宗的少宗主谢休复更进一步。
谢休复是世人共仰、远在天边的明月,爱慕他的人是数不清的星子,宫照夜只是个站在没有月光的死角的偷窥者。
在听到谢休复将与当世最为尊贵的鬼族结亲之后,宫照夜喝了一夜的酒,最后在黎明时分横冲直撞逐花殿,借着酒劲将谢休复抵住,问他是否愿意嫁给鬼族大殿下。
谢休复在宫照夜倾下的阴影中不藏不躲,半晌,他望进宫照夜的眼睛里,淡淡笑,摇头。
就为着这么一个眼神,这么一个人,宫照夜安置好涌泉山的亲族后,带着谢休复逃婚了,于苍凉而空旷的悬崖上,情愿与天底下最强大的两股势力为敌。
可宫照夜没想到最后把剑送入他心窝的是他剑柄一直对着的谢休复。
宫照夜愣愣地对上谢休复居高临下的冰冷目光。
后来,谢休复亲手将宫照夜封进了浸满仙尸脑脊液的巨大冰棺之中,终日被无穷无尽的黑焰炙烤,宫照夜在冰火两重天之中,被脑脊液中驱出的蛊虫生生啃咬下灵根,那是生不如死的蚀骨锥心之痛。
谢休复自始至终只是想要褫夺宫照夜那隐秘的血脉。
宫照夜以为自己会死在棺中,然而并没有,剥去灵根后,他被送到稀脊峰苟活,如行尸走肉,而谢休复再未曾出现过。
宫照夜曾以为和谢休复的相逢像是一场梦,如果这样的话,醒来的时候,他也许还躺在树上看涌泉山的漫天霞光吧?
可这个无边无际的梦再也没有逃出口,他将终其一生都泡在黑漆漆的方寸之间,只要想起谢休复,一颗心就开始寸寸濡湿破裂。
-
胖子那从浑身褶皱里散发出来的声音还在瓮瓮作响,间或伴着拳脚,宫照夜察觉到自己的额头上有温热的液体落下来,鼻尖泛起淡淡血腥味。
他的视线开始渐渐模糊,直到他捕捉到角落里的一小点幽蓝色。
意识到那是什么的宫照夜仅凭全身剩余的一丝灵气猛然挣脱了枷锁,随即疯一般地冲了过去,将那幽蓝视若珍宝地捧起来,只见那是一株紧紧闭合的花苞。
旁边地上有一摊山泉流下来的水,宫照夜蓦然在其间看清了自己如今的模样。
胖子被宫照夜突如其来的过激反应吓了一大跳,一蹦三尺高地退却开去,宫照夜在未曾沦落到这番境地前也是少年英才,胖子见过那时候鲜花着锦的他,知道是自己惹不起的人。
可旋即他又想起,宫照夜如今已经沦为废人了,修士岂有惧怕废人之理?于是粗眉皱起,正待发作,却见宫照夜双手捂住眼睛,仰天大笑起来。
笑声渗透进了山洞里每一道岩缝,飘渺而诡异,胖子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你到底在发什么疯?我都说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只要把身上还值钱的法器宝物之类交出来,我就放你自生自灭……”
然而话还没有说完,宫照夜却蓦然冲了出去,从深崖哐当滚落,林间飞鸟受惊而起。
虽然已经沦为废人,到底还是有过根基,宫照夜跌到崖底,浑身是血地爬了起来,坚定不移地朝某一个方向移去。
半晌后,胖子捕捉到宫照夜的身影,以为他要跑,却又有点忌惮,于是大呼小叫起来:“来人!来人!别让他跑了!快来人啊!”
胖子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宫照夜正好穿过沉郁高耸的深林,山间的回音灌入风中,曲水流觞的亭台楼阁扑面而来。
在他受苦的时候,有人在作乐。
于是一瞬间,高台上、凉亭里,栈道间,无数道目光集中到宫照夜身上,那些自诩风流,正在饮酒听曲的修士看着一瘸一拐的宫照夜面露错愕。
他们之中还有人记得宫照夜彼时初到此地时的风头无两。
稀脊峰不过是修界边缘一座不起眼的偏远山头,因为与仙蜮相邻,当年深受仙者所扰,稀脊峰的修士求告诛仙盟提剑诛仙,却只有宫照夜一人回应了。
若不是宫照夜,稀脊峰早已沦为仙者的地盘。
有这个缘故在,宫照夜初初被剜去灵根丢到此处之时,稀脊峰的修士还愿意将他迎至一处洞天福地之中,去为他搜寻丹药法宝,所有人都相信宫照夜不日将痊愈,再度成为稀脊峰的英雄。
直到他们意识到英雄也不过是这世上的平庸之辈,在宫照夜之上,还有更高更远,更值得追逐的大能,上位者一句话,就让宫照夜沦为诛仙盟的弃子,无数双眼睛都看着他日复一日,如石沉死水惊不起半分波澜。
世人逐名而来,都不过是在利用他,有朝一日他再也无法作为最锋利的剑刃出鞘,下场只会是被敲骨融髓,榨干最后一丝残余的价值。
宫照夜的脊骨因为疼痛只能佝偻下去,他的腿脚开始渐渐失去直觉,他身上曾穿过锁链的血洞触目惊心,却仍旧目不斜视地往前挪走。
稀脊峰的修士们几乎要忘记此处还有宫照夜这人的存在了,如今他却这么落魄地闯进众人视线,他们于是就这么静观其变。原本以为宫照夜是因着沦为废人而羞愧,故而想前往凡界,却渐渐发觉不对劲。
除了那遥遥在上的诛仙盟,如今修士与凡人皆是相临而居,每有一座凡人的城镇必有一处修士的势力,这是为了保护那些手无寸铁的凡人不被噬命的仙者所虐杀。
而宫照夜走向的,是白雾之中山谷的边界线。
山谷以外便是仙蜮了,如今的人间已经大半沦陷为这样的地方,仙者纵横、一片死寂。
“他疯了吧,他想去仙蜮!这一去,可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莫非是想【羽化】,变成仙者这种怪物前来复仇?”
“此人过往也是提剑诛仙的英雄,吾等修士最耻辱的结局就是【羽化】,如今他却自甘与怪物为伍,实在不堪,令人恶心!”
“怕什么,做修士的时候让人踩在脚底,【羽化】后也难成气候……更何况,听说【羽化】极为骇人惊悚,我尚未亲眼见识过,如今有好戏看了。”
……
闻听此言,众人皆是凑上前来,眼见那道孤独而虚浮的身影渐渐被边缘的白雾吞噬,掩面叫好,窃笑起哄:“走快点啊!别磨磨唧唧地!”
宫照夜踉踉跄跄,却能清晰察觉到仙蜮里的巨物蠕动着凑了过来,也许因为他多年前的驱逐之仇,那些仙者显而易见地兴奋起来,透过被血浸湿的双睫,他好像能看见雾里逼近的眼球。
再往前一步。
宫照夜想,再往前一步,就能从这窒息般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他也会变成怪物吧,会变成什么样的怪物呢?会给那些曾经欺凌过他的人设下困扰吗?
好像不太可能,有谢休复那种人在,也许未来某一日他们再相逢,他只会被谢休复不费吹灰之力地砍下脑袋。
这就是他一生的结局了,爱上谢休复,在漫长的等待后,迎来巨大的悲哀。
宫照夜眼中终于映照出盘旋蠕动在分界线处的三头巨蛇。
蛇嘴里正在津津有味地咀嚼着什么东西,它黄绿色的竖瞳迸发出森然冷光,浑身坚硬的黑色鳞片倏地绷开,像是无数舞动的虫足,下一刻,它蓦然冲破了禁制!
那些原本端坐看戏的人惊慌失措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地迅速蔓延,宫照夜闭上双眼,坦然迎接自己的结局。
锃——
一道清越剑鸣蓦然划破天际,随即无比熟悉的凛冽剑风扑面而来,宫照夜预想中的痛苦并没有到来,他猛然睁开眼,只见一白衣修士执剑而立,衣带翩然,剑下是仙者的尸体,脚下所站之处自成疆界,其余蠢蠢欲动的仙者不敢再跨越一步。
宫照夜看见谢休复蹙起秀气的眉毛,沉声道:“我在找你,你在找死吗。”
许久不见的脸陡然出现在宫照夜眼前,从前宫照夜是怎么也看不够,如今只是看了一眼,便转身去捡那朵被剑风吹走的幽蓝色花苞。
花苞仿佛瑟缩在宫照夜指尖,没有送出的花,也没有了开花的机会。
下一刻,谢休复手中之剑倏忽而至,径直挑飞了那朵花苞,消散在浓雾之中:“随我回去。”
片刻的沉默过后,宫照夜突然发问:“我的灵根呢?你用上没有?”
谢休复微微蹙眉:“前不久的诛仙一战,吸收了你灵根的弟子,仍然在战场上【羽化】了。”
宫照夜看着花苞消失的方向,很久很久,突然在心底发笑,也不知笑的是谁。
那灵根当然没用。
如今之世,仙者肆虐,天道秩序崩坏,鬼道再不接纳其他族类,凡人无□□回之后寿命也普遍延长。几乎遭遇灭顶之灾的人族为了抵御仙者的屠杀,部分有灵根的被迫开始修行仙者的功法,于是诞生了半人半仙的存在——修士。
可人族借用仙者的力量修行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这代价就是反噬。仙者是丧失意识只知嗜人骨肉的怪物,愈强大的修士愈会容易沦为和仙者一样的东西,此所谓【羽化】。
宫照夜曾经是这世界上唯一不会被【羽化】的修士,这便是谢休复想要窃取的东西。
可谢休复不知道,这种能力是寄寓在宫照夜血脉而非灵根之上。在一切还没有发生的时候,宫照夜知晓谢休复一直在寻找修士不被【羽化】的方法,于是从很久以前就用自己的心头血培育那株被谢休复随手扔掉的花苞。
花是灵植,是契约之花,汲取足够心头血的花是主人完整的一颗心,只对着主人的至爱盛放,契约即成,任君驱使,无法反悔。原本宫照夜已经要将它养成,谢休复百般求索的特殊血脉,已被宫照夜割舍灌注其间。
即使涌泉山上的亲族百般嘱咐要宫照夜保守血脉的秘密,但既然谢休复想要,给他又何妨?谢休复是世人簧鼓以奉的天之骄子,世人仰仗他的庇佑而活,宫照夜却只在乎他愈强大愈临近【羽化】,不愿意让他受到一点风险。
宫照夜体力已经到极限了,再也无法支撑,倒下去的那一刻,他看见谢休复收起剑,似乎是有抬手的动作,但他最后还是在一片狼藉之中重重摔在了地面上。
你不会相信,你找不到的东西,我在最爱你的时候早已经拱手奉送。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