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照夜在昏迷中,就像是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他再度梦见了不群山下那场初见。
宫照夜原本只是个被遗弃在涌泉山的孤儿,被谷中一群精怪教习养大,便称亲族。当今世道混乱,然而涌泉山远远避世,宫照夜清净无忧地长大,原本他以为自己会就这样微小却知足地度过一生,却偏偏在听闻诛仙盟俘获四大仙者之一而归的那日第一次来到了不群山。
不群山下总是人如潮水,经年不散,仰望山上仿佛座落在另一片遥远世界的诛仙盟。可那一年,诛仙盟的凯旋盛况空前,大宗弟子何其令人艳羡。夕阳之下,盘山栈道上影影绰绰地挤满了如宫照夜这般的看客,望送那些天之骄子御器而过。
就在这时,有个散修本想为诛仙盟弟子夹道放烟花,却用错术法把另一片山头炸了,惹得围观群众哈哈大笑,宫照夜也正乐着,耳边却突然捕捉到一道转瞬即逝的笑声。
这道声音尤为清脆好听,因为从诛仙盟冷着脸浩浩荡荡的队伍中传出来故而尤为突出,宫照夜循声望去,就这么第一次见到了谢休复。
谢休复眼睛里还挂着笑意,探头去看闹乌龙的是谁,于是从一片雪白整肃的队伍中侧出身来,眉目墨染、貌白神清,万物入不得他眼。
宫照夜第一次拥有了想要抓住什么的情绪。
-
宫照夜不知道的是,那个时候谢休复也看见了他。
用与此刻如出一辙的眼神。
谢休复站在宫照夜床头,面无表情地垂眸。
只见宫照夜额头上浸出细密的冷汗,就像是被困在喧嚣的噩梦中,下一刻他猛然惊醒,浑身淋漓地醒了过来,视线渐渐清明,旋即对上了谢休复的目光。
宫照夜察觉到不对劲,偏过头去,看见自己的手竟然紧紧抓着谢休复的衣袖,那质感极好的衣料皱巴巴蜷缩在掌心里。
谢休复没什么反应:“做的什么梦?”
宫照夜收回手来,脱口而出:“美梦。”
“那你为什么想要逃离?”
闻言,宫照夜愣了愣,低下头去:“以前是美梦,现在不是了。”
半晌的沉默。
十八岁的宫照夜是意气风发的。
那个时候,十八岁的谢休复如流云轻烟、迢迢在上,从高台上往下一瞥,却总能于万人丛中看清宫照夜脸上的每一丝奕奕神采,可是七年后的今天,宫照夜疲态尽显,像是昏黑的旷野之上迟迟不肯降临的一场雪。
下一刻,谢休复冰凉的手指抬起宫照夜下颌,旋即另一只手拨开宫照夜的发帘,谢休复漂亮的眸子微微眯起来:“仔细一看这张脸也不算平平无奇,做这副消沉模样给谁看呢。”
宫照夜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也不知又是怎么惹怒了谢休复,谢休复攥住宫照夜的胸口猛然掼了下去,此刻的宫照夜与凡胎凡身没有两样,一瞬间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要破裂了。谢休复冷冷道:“……不就是没了灵根吗,有什么不好的,若能做被庇佑的凡人,谁愿意当独挡仙者的修士。”
可谢休复从来没有过问自己的意愿啊。宫照夜觉得自己的世界天旋地转,冷汗当即就冒出来了,眼前几乎是黑了一片,仿佛泡在水里一般,浮浮沉沉半晌才喘过气来。
谢休复从前是这样的吗?宫照夜记得不是,诛仙盟三氏三宗,谢休复独领一宗,虽然性子疏离,但也是会笑的,毕竟年纪不大,有时候也会有些少年人的性子,到逃婚那日为止,宫照夜都没有见过他如此骄矜自负的一面。
宫照夜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谢休复,不是不想,是太远了。
好奇怪的一段感情,当时为什么要开始呢?宫照夜突然有些想不起来了。
“……为什么带我回来?”你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谢休复“啧”了一声:“哪怕你如今这副模样,也依然身负‘天授降神位’的预言,自然不会让你长久流落在外。”
“你觉得呢?”宫照夜问谢休复:“我会应验预言,成为【降神者】吗?”
此言一出,谢休复微微一滞,只为【降神者】这三个字的分量。
如今的修界皆以诛仙盟马首是瞻,三大宗门以及三大氏族统领着诛仙盟,这六大势力被称之为【六臣】,之所以为【臣】是因为他们的使命就是护佑【降神者】,此即“六臣拱卫”。
而所谓【降神者】,那是如今天下最至高无上的存在,坐上降神位的,必然是受天道赐福的、最接近神明之人,只有此人能够带领如今的人族逃脱仙者的魔爪。
可惜前任【降神者】已然陨落多年。
宫照夜当年初入诛仙盟,能够直接破格提拔入诛仙盟最顶尖的三氏三宗,就是因为谢休复口中的“预言”。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一次测验中,当时的一个老修士测完他后突然疯了似地大声嚷嚷:“不得了,不得了!此子乃是天授降神位!”
此言惊住了在场所有人,然而当旁人围上来检测宫照夜灵根之时,发现他并没有格外突出,当即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纷纷,在这个从不缺天才的地方,此人当真配走到万人之上么?
潮涌一般的杂音覆盖了宫照夜的脑心,嗡嗡作响,可就在某个瞬间,如同潮水褪去一般,整个世界在他耳边静止了。
宫照夜窥见了谢休复的到来。
后者白衣翩然,遥遥一指,带他回了忘情宗。
后来这个预言迅速传遍了整个诛仙盟,哪怕是初入世迟钝如宫照夜都心知不寻常,于是在后来寻找过给他做羽化测验的老修士想要问清因果。可离奇的是,那天之后老修士就失踪了,整个人仿佛不曾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一般。
……
“不会,”谢休复回答地斩钉截铁:“你成为不了。”
宫照夜余光里瞥见谢休复在拨弄剑穗,谢休复在烦躁的时候就会有这样的小动作。
宫照夜突然想起几年前,因为看见谢休复的剑穗佩戴很久了,已经有些旧了,所以他花了很多时间搜集了精细难得的材料,为谢休复重新打造了一个,作为谢休复的生日礼。
那个时候的宫照夜就像尾随在谢休复身后的一只小狗,在大雪中等待多日,终于红着脸亲手将剑穗送给了谢休复,又在雪停的那一天,从干涸的溪边拾起了那个脏兮兮的剑穗。
谢休复不缺这些的,也不缺给他送这些东西的人。宫照夜告诉自己。
后来谢休复的每一次生辰,宫照夜还是会费尽心思地给他送礼物,只是不再送剑穗这种东西,送那种会融化的会腐烂的,不论是被弄丢了还是掉了,至少会自己消失地无影无踪。
宫照夜从遥远的思绪里抽离,窗外阴雨绵绵,谢休复不知何时已然离开,只剩一丝衣香和潮湿的泥土味翻搅在一起。
-
不群山顶吹来的风仿佛裹挟着万里雪原的冰碴,正所谓高处不胜寒,灵气充沛到压抑的最高点不是每名修士都能承受住的,宫照夜才走了几步,便不得不捂着胸口往下避开。
他抬眼去看不群山的尽头,那里是一处冰天雪地的禁地,每年清明时分,谢休复就会去到那里。直觉告诉宫照夜,谢休复要剜他灵根的缘由就在那里,可凭他如今的身体素质,根本不可能去窥探谢休复的秘密。
可是那好像已经没什么重要了,因为他已经丢失了灵根和一颗心。
宫照夜慢慢坐到树下发呆。
他已经无法回到涌泉山去了,现在这个样子回去,只会给亲族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还有何处可去,但宫照夜知道,自己已经不愿意再留在不群山。
就在这时,宫照夜却突然听见了低低的啜泣声。回头一看,只见是个约莫十六七岁、侍童模样的少年在那里哭。
少年似乎察觉到什么,抬起哭红了的双眸,和宫照夜对上视线。
“我胞弟为冰系仙者所伤,如今浑身生疮,已是性命垂危,”少年有些慌乱,也许是这个年纪的男孩被人窥见流眼泪伤了自尊心,忙不迭地开口解释:“我只是走投无路了。”
说罢抹了一把眼眶起身就要走,却忽然被宫照夜叫住了:“这个给你。”
少年回头,只见宫照夜手掌躺着一个剑穗,已经有些破败了,但很精致、出彩。
“这上面挂的玉髓是从生存在雪之洲的仙者身上取来的,纵于冰天雪地尚可温暖如春,拿去系在你弟弟身上,寻常仙者的寒气便无法再侵袭他。”
闻言,少年惊异又慌张道:“若当真如此,此物万分贵重……”
宫照夜淡淡一笑:“拿去吧。”
从前谢休复在冰原禁地一待就是许久,宫照夜当初送谢休复这个剑穗的初衷就是给他避寒。兜兜转转,现在终归是落到了需要它的人手中。
少年恭敬一礼,仿佛要将宫照夜的面容烙印在心底一般深深看了他一眼,承诺来日必有机会,报答宫照夜赠穗之恩。
少年走后,宫照夜掸了掸衣袖,站了起来,却忽然感觉有些呼吸不过来,就如同口鼻被人掩紧了一般,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前几次是因为受伤所以本来就不舒服,可是此番宫照夜万般确定,他的身体好像出现了某些异常。
宫照夜回去后,昏昏沉沉睡了不知多少个日夜,某一日晚上,一道传音却忽然落到了他耳边。
“来逐花殿。”谢休复的声音冷冷清清地在宫照夜耳边响起。
宫照夜心中突然生出了一股不详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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