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群星比不得灯火敞亮，地势居高临下的逐花殿外，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声音如同金玉相激，在夜空中听来十分空灵。
宫照夜来的时候并未看见谢休复，反倒是看清在场来客之后转身就要走。
“怎么，许久不见，不打声招呼？”仇应身充满恶意的声音在宫照夜身后响起。
宫照夜淡淡看着他：“打什么招呼？”
“不愧是‘天授降神位’，架子就是端得高，这才几个月不露面，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仇应身冷笑。
宫照夜当然认得仇应身，三氏三宗之中的仇氏少主，在诛仙盟地位何等崇高。此刻聚集在这殿里的几位，都是诛仙盟真正意义上的掌权者。
宫照夜觉得眼前的场景格外熟悉。当年谢休复破格将他带进忘情宗的时候，就是这些人，高高在上地环坐在叩天宫里面打量他，仿佛泥塑的神佛受奉已久，于是封闭了跳动的心，垂着眼也倨傲地很，看不见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那个时候谢休复往前一步站在了宫照夜身前，阻断了投射过来的凌厉视线，宫照夜曾经觉得他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人。
现在想来，一切都只是谢休复为取自己灵根做的铺垫。
“不过话说回来，我是万万没想到，你这样的，彼时竟然也有胆子与鬼族为敌，”仇应身啧啧称奇：“你可知当今鬼族尊贵无匹，纵然是生死混乱、轮回已关，他们依然是传承最为古老的族类。鬼族大殿下已四方下达对你的追杀令，若非谢休复坚信你身上的预言，哪怕与鬼族关系闹僵了也拒绝把你交出去，只剜下你的灵根谢罪，诛仙盟岂会庇佑你。”
原来谢休复是如此向外解释加诸在自己身上那些痛苦的。
宫照夜在心底冷笑，突然就想起了前几日与谢休复的对话：
【你觉得我会应验预言，走上降神位吗？】
【不会，你成为不了。】
宫照夜平淡道：“如你所言，未来我可是新一任的【降神者】，你们可得把我保护好了，否则这诛仙盟群龙无首，六臣拱卫空气，迟早走向覆灭。”
仇应身仿佛听见什么笑话一般，抿了一口酒，放声大笑：“心比天高，命比草贱！我早就觉得你这个人言行蹊跷，终于被我抓住马脚，没想到你今日自己送上门来，不如就在这里揭露了。”
宫照夜直觉不妙，仿佛有什么冲着自己来一般，然而除了仇应身在此咄咄逼人，其余几人只是沉默不语，仿佛作壁上观看戏一般。
见宫照夜不做声，仇应身拍了拍手：“上来。”
听见脚步声，宫照夜回过头去，只见好巧不巧，侍童呈上一物，居然正是宫照夜前几日送出的剑穗，其上坠着的玉髓晶莹剔透。
仇应身讽笑道：“宫照夜，你偷盗了藏宝阁中可触及生春的千年玉髓，你可认罪？”
“……证据在哪儿？”
“你要证据？人证主动揭发，已经提供了留影璧，证实此剑穗是从你手得来的。”
宫照夜目光冰冷：“这是我自己去雪之洲取来的。”
“荒唐，藏宝阁中的玉髓才丢失，偏偏你这里就出现了一模一样的，何况要取这玉髓需要跋涉前往雪之洲，犯险斩杀百年仙者，你费这么大功夫要此物来做什么？从未见你用过！虽然此物在藏宝阁浩如烟海的灵宝之中也不算上等品，但是你手脚如此不干净，已是犯了诛仙盟的大忌！降神位怎么可能落到你这种低贱之人头上！”
仇应身声如洪钟、斩钉截铁，一刹那满殿的目光好似如有实质的利剑，密密麻麻扎在宫照夜前胸后背。
好大的阵仗，宫照夜想。
他这一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好像永远都身陷于这种被处决一般的禁地里。
欲加之罪，宫照夜疲于再解释：“你想如何？”
“你必得被逐出诛仙盟，永世不得再回来。”
“……”不再回来啊，宫照夜想，那就认罪吧。
然而下一刻，谢休复的声音在逐花殿门口响起：“那个剑穗，他几年前就送给我了。”
满殿讶然，宫照夜微微睁大了眼睛，舌尖一丝微妙的酸苦悄然而生。
……谢休复居然记得。
仇应身一愣：“这怎么可能，你是认错了吧……”
这时，久久未开口的另一人打断了仇应身的辩驳：“休复既然开口了，就不会出错，今天是他的生辰，我们相聚在此，不是为了审判断罪。”
只见说话之人身着缕缕金线描边的藏青衣袍，发冠繁复华贵，棱角分明却偏瘦削的面容俊俏，一看便知身份尊贵——
排云宗大师兄，解狐悲。
宫照夜对此人的印象最为深刻，因为他是这群人里和谢休复关系最好的。
谢休复衣裾拂过玉阶，伸手一把拿过剑穗，自始至终没有看宫照夜一眼：“我就出去办点事，你们倒是自己会找热闹。”
这么一句话把殿里本来沉默的氛围又调动起来了，另外不言不语的几人也开始和谢休复说说笑笑，自始至终，他们都不屑于和宫照夜搭话。
诛仙盟的这一代都是一起成长过来的，六臣从以前开始，关系就十分亲密。很快，应接不暇的献礼纷纭而至，宫照夜的存在很快就被忘了个干净。
……也是，这是谢休复的逐花殿，有资格和谢休复并肩而立的，自然是这一群人。
宫照夜悄然退却的时候，正值升腾而起的烟火划亮长空，漫山遍野的花簇如同被一起点燃，不知天上人世哪处盛放地更敞亮。
啊，今天是谢休复的生辰啊，宫照夜再度意识到这一点，整个人突然被巨大的孤独感包围。
-
很困，但是睡不熟，却又醒不过来。
这是宫照夜如今的常态。
直到又生出了那股仿佛窒息般的不适感，宫照夜才猛然惊醒，拖着疲软的身体打开窗，夜风穿透进来，他坐在桌前缓了好一会儿，视线才渐渐聚焦。
看清眼前身影的时候，宫照夜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就这么和坐在窗台上的谢休复对上了视线。
他来做什么？宫照夜不知道。夜里的树影摇摇晃晃、层层叠叠，从谢休复身上流淌而过。
谢休复满身酒气，开口正要说什么，却突然身子一歪，等手比脑子快的宫照夜反应过来之时，他的手已经在谢休复后背上扶了一下，却又马上松开。
窗外之景辉煌开阔，可宫照夜却有种幽暗逼仄的错觉。两人沉默无言。
最后还是谢休复开口打破了这段沉默：“你是不是很恨我？”
宫照夜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之间已经发生了太多事，好像这么一句话根本不足以解惑，所以也没有了回答的必要。
“送你去稀脊山，是因为那个关头所有人都在找你，所以把你放到他们的视线之外，我知道你对稀脊山的人有恩，所以才选择那个地方……可你居然敢寻死。”
这是……解释吗？
宫照夜心中激起一丝涟漪，但很快又消弭：“为了掩盖你对我做的那些事？”
谢休复肤色白得像月光下的瀑沫，微微泛着一星酒后的红，眼睛却还是一样的清寂生冷，宫照夜也不知道他到底醉没醉。
“我别无选择，”谢休复突然开口：“如果不是没有别的办法，我也不会随便伤害人。”
宫照夜不知道谢休复今夜为什么突然来找自己，为什么突然说这些，但他能肯定的是，听见这句话，自己那空空如也的胸腔里，好像一颗心突然狠狠颤动了一下，带着死灰复燃般的烧灼感。
宫照夜心底暗骂自己贱，他本来想问谢休复到底是出于什么理由这样做，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如果重来一遍，你的选择会不一样吗？”
一刹那他紧张地手背上青筋分明，深重的情绪化为一根细细的针，从脊髓直串上天灵盖。
谢休复几乎没有思考：“不会……我说了我别无选择。很多事情没有你想象地那么简单。”
那一刻，尖锐的刺痛包裹了宫照夜，就仿佛有了期待却又重重摔回去一般，他只觉血渐渐冷下去了，所谓的别无选择，不过就是永远把他排除在选项之外。
该说是可悲吗，谢休复居然对施加于他身上的痛苦没有那么一丝歉意。
谢休复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喂，你知道我今天叫你去干嘛吗？”
宫照夜回想起今夜在殿上所受的屈辱，轻声道：“生辰快乐。”
谢休复似乎想去勾勾宫照夜的下巴，从前他就会这样，对待宫照夜的方式就像对待小狗。可不知道他们两个是谁摇晃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挨在一起：“你忘记了？”
宫照夜本来是给谢休复准备了礼物的，从他认识谢休复以来每年都没有落下，今年的就是那朵，被弄丢在稀脊山，已经无处可寻的契约花。
夜里的风声像叹息，那么清廖孤寂，扑面而至，不留余地。
“今天也是我的生辰，”宫照夜疲笑着一字一句道：“我不是忘记你的，我只是把自己的生辰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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