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是一条特殊的河,它滚滚奔涌,夹着很重的泥沙与漩涡,卷着能卷入的一切,它是开阔、雄浑,还是恐惧、神秘,或者都有?
有一队人无暇端赏顾及这些,顺着黄河边,远远往东去,希望找到一个能种地,有收成的地方落脚。其中就有我的爷爷,他的包袱不大,里面藏着他的书,完整的,破皮的,一半的。
爷爷选择在蒙古人的科尔沁地区扎根,成婚,并与奶奶养育了七儿一女。经历了清末、军阀、民国、日伪满洲国与新中国。
1958年,我的爸爸出生了。
“那时候鼓励多生,可是到小五那时候啊,正赶上饥荒,地里的东西还要还苏联老大哥,家里啥都没有。大人上山干活,他那么小,在家饿的,靠着门就饿晕过去,我这回家赶紧抱起来,喂点米汤。那时候还能活过来,就不错啦!上了学,也是饥一顿,饱一顿,吃玉米碴子,没有细粮啊。”奶奶常念念不忘,一说这话眼泪就止不住了。
带着对小五的期待,爷爷奶奶给他取名叫“大有”,盼着他不至缺乏。
“娘,这么晚爹还没回来,他去哪儿了?”大有才几岁,他还不懂,傍晚来了一队人,把爹叫走了。
“嘘,好孩子,别说了,你爹待会儿就能回来。”
大有睡得熟熟的,忽然煤油灯亮了,他感到刺眼,睁开眼睛看到娘手里拿着一块布,蘸了什么东西,一股药水的味道,正在往爹的后背上擦,他的后背上一道一道的红红紫紫的渗血的痕迹。
我妈妈是老三,姐妹共五个,还有四个兄弟。她出生时正是国庆节,恰巧赶上当年就能得供应粮的截止日期,全家都很开心,叫她“来粮”,或“粮子”。
“我们女孩子地位低,家里就为了男孩子娶媳妇攒钱,让我们女孩子不要继续上那么多的学,给家里干活。我和你三姨,天没亮就赶车去老蒙古住的地方,去割麻黄,挖知母,现在想想谁家会这样让女孩子这么冒险出去啊?回来还要做饭,喂猪,好累好累,想不通,怎么这样子使唤女孩子?你姥姥把钱都攒起来,等到你大舅娶媳妇的时候,拿出来,原来都缝在棉裤里,藏的严严的。”妈妈回忆小时候。
“老太太,你这女儿啊,我们可看中了,准是个好苗子,这孩子长得高,长得俊儿,嗓子好,多少年都遇不到这好胚子,能唱能跳的,快给我们带走去培养培养吧。”乌兰牧骑(蒙古文工团)工作队动员了我姥姥姥爷三次,终究他们还是不能同意粮子跟了去。
“他们那里没好人啊,我可不让孩子往城里去受欺负,不能去。”姥姥可能听说了一些不好的传闻。
粮子后来被介绍到另一个村,一个本分人家,虽然穷,成分不好,算地主,总归是个讲究仁义道德的家庭,她本来很不乐意,人生的道路一再受阻,她都灰心了。一打听姓名,原来这人是老同学,就是大有啊,认识,她想那就去看看吧。
坦诚地说,大有从外貌上没有任何优势,身高比粮子还显得矮,但是恰好他们是同学,有些信任基础。
村里好不热闹,几间土房子,一个土墙围成的院子,他们结婚了。
婚后最初的那几年,他们回忆起来,一个关键词就是“太苦了!”
太阳落山了,粮子抱着倩在大门口,往东看了又看,还是没有人影儿,后来太冷了,就带孩子回家睡下。听着夜里的钟,撞了八次,九次,十次,十一次……她听着宝贝熟睡的声音,也期待外面的动静。
夜那么深了,传来驴子喘气的突突声,大有从镇上回来了,粮子的心安定下来。
他一早套着驴车去进货,天没亮出发,为了快一些,走了一条比较多山谷爬坡的路,去的时候他勉强能坐一段下坡路的车,回来的时候,他就不忍心了,一路走着,遇到上坡还要帮驴子推车。也舍不得在镇上花钱吃口饭。
他赶紧把车从驴子身上卸下来,拍了拍驴子,捋了捋它的毛,家里家外,就这一个有劲儿的牲口,它春天拉犁耙,秋天拉粮食,冬天去远道上货,平时还要拉磨。大有摸了摸它,把它拴在牲口棚里,抱一抱干草,填了点水,就进屋了。
东屋的煤油灯还亮着,锅里放着一碗热乎乎的面,奶奶煮好的。爷爷还在等他。一起把杂货卸完,搬到仓房。
爷爷说:“小五啊,咱们来算算帐吧,看看今年咱们能有多少余钱。”爷爷边说,边搓着烟叶,点上他的烟嘴。
“行,爹。粮食今年收成太差,交完公粮,再留一点咱们吃的,就没啥可以卖了。咱们这小商店,应该是赚了点,算算吧,我去拿账本儿。”
“嗯,得留点钱,小六小七交学费,过年再给你老妹子买双鞋,咱们都省着点吧。”
“行,爹。这些新来的货,年后还能卖一正月,还能赚几十块吧。”说着,大有把兜里的钱全掏出来。
“嗯,去睡吧。”爷爷接过钱,数了数,九十二块八毛,他磕掉了烟嘴里的灰,吹灭了煤油灯。
大有到了西屋,一开门踢到了什么,是粮子的鞋吧,他忽然想起来这双鞋的前脚都破掉了。
“哎呀,这么晚回来,你真够累的。也把账算完啦?”
“嗯,没事儿。”
“今天都上了什么好货啊?”
“现在流行一种套帽,挺好看,各种颜色,特别暖和,准能卖,我批发了几十,回来的路上就卖光了。还有一些油,酒,就那些玩意儿。又给老妹子买了双袜子。我跟你说啊,我看人家镇上生意做的真好啊,路过香山那边,人家那房子怎么盖那么好,四角都码着砖。”大有兴致勃勃地说。
粮子却不说话了,眼里都是泪。
“睡着了吗?咋不说话了?”
大有忽然想起来,马上过年了,自己去这一趟,什么也没给媳妇带。他心里也是一阵难受,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啥?
他眼里也一阵湿,他伸出手,那双粗糙的手,握着她的手,用力地握着。
又到秋天,收割的时节。
“妈,要不我试试去上山吧,把倩留给你哄着,看看孩子哭不哭。早上我喂一次,要是不哭就好啦。您这么大岁数,最好别上山啦!”粮子对婆婆说。
在我的家乡,秋收总是让人愉快的。从村里往西,越过小河流,一片片的田野,在缓缓绵延的山坡上,这里是一块金黄,那里是一块红红的,小米谷子、玉米、高粱,沉甸甸的那些穗子,田野漂着格外的馨香。劳动虽然辛苦,收成总是让人感到盼望。
大有在前面割玉米杆儿,放成一堆,粮子席地而坐,扒玉米。过了一阵子,这奶水涨得不行,一阵阵疼。
“看这是什么?”大有忽然跑过来,摊开手,轻轻剥开外皮,一颗紫紫的姑姑鸟果子,好大一颗,“你尝尝!”
粮子接过来,咀嚼着,回味着甘甜。这奶涨得不行,一直往外流,衣服湿透了,又地到地上,她也不管了,到下午的时候,就干了。
夕阳西下,驴子拉着车哒哒哒哒地进了院子。粮子赶快从车上下来,看着爷爷抱着倩,呵呵地笑,就知道没什么事儿,就放心了。
“这孩子,真少见,一天下来,也不哭闹,”爷爷边说边笑。
“我给孩子熬了点小米布子(一种小米面粉熬出来的糊糊),”奶奶说,“这孩子真抢食儿,不哭不闹,懂话儿了。好养,这样的孩子,十个也不多!十个也不多!”
村里有人来照相,他们给倩拍了一张照片,就在奶奶家窗台上,她还不能自己坐住,大人从后面双手扶着她,她是那样胖乎乎,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后来,粮子怀了二胎,弟弟出生了。
“大有啊,这老大不到两岁,间隔年限不够啊,你得交罚款。”村干部来下达命令。
“那咋办,啥也没有啊。”
“那秋天下来,分批交粮食吧。”
大有和粮子相对无言,彼此对视。
大约在这个时间,他们和老人家分开住了,暂住在别人家,等着自己的房子盖好,最初买这个房子的钱都是跟岳父岳母借来的。
“本来园子里有林子,给你们哥几个盖房子准备的,但是现在都分完了,到你这里就没有了,现种也来不及啊。”爷爷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
“那不用了,爹。”大有说着,粮子都是默不作声。
“这几只鸡带去吧,下了鸡蛋,还能给孩子吃。”奶奶说,粮子一直推辞“妈,我们不吃。”奶奶还是把这鸡给带了去,“大人不吃,孩子也要吃啊。”她老人家眼里也是转着泪。这三两只鸡,是他们分得的全部家当。
粮子刚住进新盖的房子,几乎什么都没有啊。点了一小把火,大锅热了,用小勺舀一点点的油,给孩子做个小饼就够了,这些面啊油啊,都是娘家给带来的,姥爷是大夫,成分好,家里生活算好的。她又煮一把挂面,等大有从山上回来,吃几碗热面。余下的汤,她用来泡点小米饭。吃饭的餐桌也没有,就用一个大盆子,上面放一个大篦子。
他们已经忘了具体导火索,两个人大吵一架。这一幕,也许这是我最早的记忆,我看见这两个大人高高的,一个站在炕里,一个在炕边,互相扭打起来,我和弟弟小小的,躲在一边。
后来妈妈跟我说:“我们嚷嚷着就打起来了,我真没想到他跟我动手啊,我哪有他力气大啊,他动手我肯定要还手,结果他抓我的头发,我急了,这还了得,我怎么能打过他啊?这日子不能这么过下去,平时胆小,这回我可不怕了,我到外屋就拿起了菜刀冲着他来了,豁出去了,别想欺负我!”
听到这里,我都心惊胆颤,不敢去想。我记得我非常困惑,父母之间的扭打,激烈的冲突,这个画面是无法消化的……我们都能活下来,真是一种恩典!
如果我的父亲喝酒了,如果我的父亲是个暴脾气,死心眼儿,如果我的父亲很冷漠,如果我的父亲就是不服输……那会怎么样?
但是,都没有,让我一生难忘的——他停了,他愤怒的表情松弛下来,他开始哭起来……
他嚎啕痛哭,坐在炕上,用手抱着头,“呜呜呜……呜呜呜……”,他哭的不只是此刻,有没有可能是压制多年的说不清的什么,毕竟时代给他们太多了。
粮子的眼泪也涌出来,放了手,把刀放回外屋。转身回来,扶着痛哭的大有,擦着他的眼泪,两个人抱头痛哭了好久。
自从这以后,我就没见过他们动手,生气也不多见,爸爸对妈妈,都不能用一般的爱形容,是疼爱,是珍惜,常常是细微的体贴与照顾。
作为女儿,同为女人,我偶尔心理上会站队妈妈,会觉得妈真勇敢,干的漂亮,这婚后的第一仗打得好,背水一战,破釜沉舟,一劳永逸!
然而,想想我爸,又觉得这么想真不对,他那么温柔,怎么会存心一直欺负妈妈呢?
可以肯定的是,我特别感激我父亲,当男人放弃对抗、承认软弱,这就是爱非同寻常的境界吧。
后来,我问:“妈,你们具体为什么吵架啊?”
“哎,别的原因没有,就是太穷了,太苦了!”
这是一九八零年代,大锅饭生产队刚刚结束,资源匮乏,天灾**,刚刚分产到户。用一位老师的话说:“农村1985年后出生的人没见过生产队长什么样,有兴趣的人可以搜一下。但是,我知道它长什么样,它是城乡二元化体制下的被高度控制、贫穷到无以复加的系统。”
我所理解他们的冲突,我母亲举起的刀,并非向着我爸爸,也不是向着任何人,而是那种生存的处境,一点一点,积累、压榨。
我忽然想起在哪里读到这句话,“怜悯如江河涌流……人民牲畜祂都顾念……”
此后,大有和粮子开始追求属于他们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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