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代的洪流,一些事物涌起,一些事物消失。粮仓就是一例,虽然它可能有几千年的历史。
我记得那些高高的粮仓,矗立在宽敞平坦的粮站里,底部是圆柱形,好几个小孩子手拉手围起来都够不到一起,上面是尖尖的椎体,都是农民用粮食作物的秸秆做成的折子螺旋着搭起来的。秋收的时候,人们套着马车,把公粮交到这里。
“那一年,地种得真好,你爸打粮食最多,交粮食的时候,说是奖励一辆自行车,被老王家老八给骑走了,还好你姥爷知道了,到那就给要回来,这才有一辆自行车!那时候车子质量真好,钢圈都老粗了,后座带大人都没问题。你爸可高兴了,有个代脚儿的,省劲儿。”妈妈回忆这样说。
“哈,那些人啊,不知是不是笑话我,说我有文化不一样,打粮食就是多!可能他们就是眼热儿。这年月瞧不上地主羔子,我上不了班,就上不了,谁还听这一套?”爸爸一心做着自己能做的。
日子看着有起色,但是爸爸却胃病发作,白天在地里,都走不回家,窝在哪里抱着蜷缩着疼,奶奶给熬了柳树花,姥爷给出钱买了药,三爷爷带着做胃镜,花了不少力气,爸爸的胃病总算好转了。但是做不了农活,太累了,就找到一份在乡政府食堂做饭的职务。
爸爸骑着自行车上下班,妈妈在家种地,我和弟弟还没上学。
“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妈妈下午还没去上山,爸爸就回家了。
“这几天政府来人了,领导来下乡,得待好几天,做饭的任务重,杀猪杀羊,事儿可多了。我这几天没法回家,来跟你说一声。”爸爸边说着,边到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喝。
我和弟弟赶紧围着爸爸,他伸出胳膊,攥紧了手,“你们猜猜这是啥?”爸爸眯着眼睛,看起来好神秘。
他的手好紧,是啥啊,哎呀,我弟弟开始掰,怎么也掰不动啊?爸爸的手好像大钳子,怎么这么严,掰不开啊?
“使劲儿,你俩一起掰,明明,帮你大姐一起掰,看能不能掰开。”爸爸动员弟弟,不过也没有用,我们俩加起来四个小手儿,怎么也掰不开爸爸的大钳子手,他的大拇指是遗传的短而宽,力气还是好大。
妈妈在一边都笑啦。
“大姐,痒痒!”弟弟跳着痒爸爸的胳肢窝。
“哈哈哈,”爸爸笑个不停,把手摊开,“服了服了,给你们俩的。”
“啊,这是什么?”彩色的纸,看起来好漂亮,包裹着长条条的东西。
“这是大虾酥糖块儿!”说着,爸爸给我们揣兜里,“一人一块不要争抢啊!这一块给妈妈。”
“哪儿来的这稀奇玩意儿?”妈妈问。
“最近供销社开了,货都挺好,大虾酥、花生糖都进来了。”
“跟爸爸再见啊,我不在家,你们得听妈妈的话!”爸爸骑上自行车出发了。
妈妈马上打开糖纸,那个糖块外面硬,带着糖的纹路,白色棕色相间,妈妈掰了两半,中间露出了馅儿,她给我一半,给弟弟一半,自己吃了一点点渣渣。
我和弟弟嚼着,外面甜,脆,里面有点咸,香。我们摸索着自己的兜兜,要不要现在吃呢?起初都舍不得吃,拿着,闻着,看着,打开了,又包上,把两边的纸再拧好。
不知是不是和爸爸不在家有关系,我们俩在那几天越来越调皮。
“倩啊,明明,中午外面热,到屋里来睡会儿。”我妈中午都要休息,我们俩可一点儿都不这么认为。
“大姐,我不想睡。”
“我也不想,嘘!”
“那咱们就在西屋玩儿吧。”西屋是个仓房一般的屋子,有锄头啊,还有收进来的粮食,簸箕,还有好多七七八八的家里的玩意儿。
等一会儿,妈就睡着了。
“好了,咱俩赶紧溜!”
我们俩又快速又安静地跑出去,跑到院子后面的街上,在沙地里打起滚儿来。
那里好奇怪,就在巷子中央,鼓起好大一片沙堆,我们哪里想那么多。
两边都是大树阴凉,沙子凉凉的,在这种热天气,这样最惬意了。
我们趴着,躺着,滚够了,就堆沙子,往下面刨出湿沙子,只是得躲着点羊粪牛粪。
“姐,咱们去淌河吧。”明明往西边指着。
那弯弯的小河流啊,经过我们村的中间,夏天格外吸引人,暖暖的河水,两边踹脚丫下去,就有冰凉的泥沙。
好像没什么不能去玩儿的,但,我们是不是有点过头?妈妈还在午休,我们平时基本只是在巷子里或者到奶奶家里玩儿,我们能像那些大的堂哥堂姐一样,自己去远的地方吗?
想到挽起裤管、淌着溪水的那种感觉,我们俩快跑起来,冲向河里。
这是正午,阳光照着山坡,小河,村庄,还有树林,周围平坦而空旷,只有蓝蓝的天空的云朵漂来漂去。下午的农忙还没开始,行人特别稀少。
弟弟的裤管挽得不够高,我帮他多挽一点儿。两个人扑通扑通地走进小溪,那水不深,缓缓地冲向我们的小腿。
“看,这里有小鱼,这儿也有,还有这儿。”明明说着就跳走了,扑向小鱼。
“嘘!”我示意,“悄悄的,才能捉到他们。”
我们站立不动,只是把小手张开,等着水流把小鱼带进来,然后猛地手捧起来,偶尔能捉到一两条,又放回去。
我们溯游而上,停不下来了,一直在捉小鱼,看看有没有更大的鱼。
都到村边了,我们从来没有自己走到这么远,哇,我们也可以和大哥哥姐姐一样勇敢哎。
“大姐,溪水从哪里来?怎么看不到头儿?”
“可能很远。”这确实是一个非常令人好奇的问题,我们只见过溪水,上游的溪水,没有见过到底溪水从哪里来?
“我们沿着小溪一直走,也许能看到。”
我们俩渐渐远离了村庄,远远地看见人们开始出门,山上开始有驴子和马车,人影儿在田地里农忙。
我们沿着溪水,转啊转,转啊转,出了村里旁边的山,又转啊转。
“姐,我们还能走吗?”
“都到这里了,我真的想知道水的源头在哪里。”
宽宽的溪水越来越窄,附近有不少的淤泥,踩下去软软的,我本能地缩回了脚丫,“明明,不要踩软的地方。”
咕咕咕,咕咕咕,我们听见了声音,顺着声音看去,咕咚咕咚地,从地里往外冒着泉水,清澈的水涌出来,好奇妙,不断地往外流。
我们两个看呆了!这是一个什么道理!
我们情不自禁地蹲下去喝了几口水,淡淡的甜,可比那些溪水好喝多了!没有泥巴味儿。
如今,多年过去,那咚咚咚的泉水还深藏在我记忆里,那种惊奇震撼,被两个毛孩子发现!
我们就在那儿摸着捧着感受那泉水,好一阵儿。
“姐,你看,山上都快没人了,咱们回家吧。你还知道方向吗?”
“就沿着溪水往下走吧!”
“姐,我想吃糖了。”
“今天吃掉,明天就没有了啊。”
“那我吃一半吧,行吗?”
“行吧,你决定吧,到时候别跟我要啊。”
弟弟掰了一半,又把另一半放回去。
我一直以兜里有更多的糖自居。
太阳彻底不见了踪影,黑夜来临,我们都躺在炕上要睡觉了,弟弟呼呼呼地很快睡着。妈妈也打起了小呼噜。我则注意着一切动静,不知道爸爸会不会回家,好几天没看到他。
只听见村里一阵阵的狗叫,小孩子哭,然后是拖拉机嘟嘟嘟的开动,然后就平静下来。
咯吱,好像是大门被打开的声音,嘎哒一下,是自行车,是自行车被停下来的声音。
我睁开了眼睛,“我爸回来了!”
说着,爸爸就进屋了,伸手摸了摸我和弟弟的头,挨着妈妈就躺下了。他们俩悄悄地说了几句大人的话,关于政府的事儿,我努力想听又有点困,也不能完全理解。
后面听到的事儿,真的好可怕!
“我骑车子进村,北边那个老徐家吵吵的,我就去了,原来那家小三儿被狗咬了,他们大人和两个大的都上山,小的在家跑出去玩儿,回来挺晚,家里那狗不认人了,还是那孩子逗狗了,也不知道,那狗上去就咬一口,给小腿咬下一块肉,”爸爸说着。
我把眼睛瞪大了,怪不得刚才一阵子嘈杂,好可怕啊!想着那血淋淋的……还有那张开大嘴的狗……
“给老徐气的,把那狗打死了!”
“哎呀,这真是!对了,你小点声儿,别把孩子吵醒了。”妈妈叹了口气。
我想象那愤怒的大人,拿着大棒子,打那只咬人的小狗,奄奄一息,呻吟,可能它什么都不懂……,还有那小孩子,得多疼,流出好多血……我感到自己在发抖,心好像揪着一团。
“后来王医来给包扎上,我建议他们不能等,得去乡政府,得给孩子打疫苗,不能拖延。我又上前街叫了二哥,他有拖拉机,带着去了。”
我的心稍微落了落,还好有人管,这孩子没事,可是那只狗也太悲惨。
“你今天怎么样?”爸爸问。
“我上午去西边的地,给那些谷子拔草。下午到了南边那块地,我看那些绿豆得培一培土,那根要露着了,可能上次犁地梨太浅。晚上回来给他们俩做饭,这俩去河里玩儿,把裤子都弄湿了。”
是啊,我们今天故意躲着妈妈,知道她忙,她累,趁她不注意,疯跑了一下午,还跑那么远,那些淤泥,还有扎人的东西,还有回来的路上遇到的牛群羊群……越想我心里越难过……如果是我,或者弟弟,遇到……真是不敢想。
我开始抽泣起来,声音非常小,这时候吵醒大家似乎不太好。但我有点害怕,有些难过,又有点内疚,还很担心什么事儿发生在我和弟弟身上,像那个小孩子……我也不希望小狗被打死……
“哎呀,大晚上地哭啥,要不出去哭吧!”妈妈很不耐烦。
一听这话,我哭得更厉害了,外面好黑……
“别这么说孩子啊!过来过来,从炕里爬过来。”爸爸叫我。
我抹了抹眼泪,爬过来,爸爸也坐起来,靠着墙,他用胳膊搂着我。
“咋啦?”
“我害怕,我怕被狗咬。”
“哦哦,咱们家没有小狗,你只要注意别靠近那些狗就行啦。”
“我们白天跑出去了。”
“是吗?你们去了哪里?”
“我们去河边,然后还去了很远。我觉得有点危险。”
“有什么危险?”
“有淤泥,我们去找到了小河的源头,是个泉子。”
说到这里,我的心里又亮了一点,想到那泉子。
“那泉子啊,你们发现了啊?”爸爸眼睛看着我一亮,“不过,那是好远,你们以后去玩尽量跟着哥哥姐姐,如果没有,你们俩不要跑远。”
“好的,爸。”
“还有啥事儿吗?”
“还有……我想爸爸。”说着,我眼泪又涌出一股子。
“爸爸回来了,回来了。”爸爸用他有力的大手捏了捏我的小胳膊。
爸爸拍着我,我也就睡着了,我想是他把我又放下。
第二天,爸爸下班回来,可真不一般!
他坐在一个巨大的东西里,是一辆卡车!轰隆隆的,好像地震!
远远地,他从车里看见我们,朝我们挥手。
卡车停在家门口,爸爸跳下车了,还跟着一位老伯伯。
“啊?爸,你的嘴怎么了?”
妈妈也赶紧过来。
“孙师傅快进屋。啊,我的嘴啊,刚才过河的时候,河里有个坎子,我们往前怼了一下,我没注意,把牙磕掉一半,这嘴唇都肿了吧?”
妈妈赶紧拿药去,给爸爸抹一抹。
“看,孩子们,这是一辆蓝色东风。”爸爸指着那辆卡车说。
“政府这几天盖房子,孙师傅终于有机会开卡车,我就求他过来,让你们也坐一坐。来,上来,咱们一起去兜风。”
“可小心点儿啊!你那牙啊!”妈妈在门口喊着。
“没事儿,改天去镇里镶牙,还能更白呢!”爸爸朝妈妈笑着说,就关上了车门。
妈妈确实哭笑不得了。
孙伯伯开车,爸爸坐副驾,我和弟弟坐在他的大腿上,一面一个。
我们搂着爸爸的脖子,时而看着爸爸肿起来的嘴,红红紫紫的,起了老高,时而看着卡车前方。我们从没有在这个高度看这片土地,一片广阔的,生机勃勃的原野,所到之处,牛群羊群都要躲着我们,自觉地跑开啦。
爸爸抱着我们,我们搂着他,笑着,车走在原始没有路的荒野,偶尔颠簸,我们笑得更厉害,不怕任何危险。
西边的云彩这时候最好看,那绚烂的颜色,最后的折射,如此夺目,是晚霞,在绵延的山顶,我们情不自禁地朝那边欢呼挥手。
我忽然感觉到,爸爸,在某些地方,和我们两个小毛孩子这么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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