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之宝整个人隐没在纱帘之后,脸上全无半点肉,眉眼间都是药涩的模样。
“当日我弟弟予你一千兵士,存的是对陛下与大晋的忠义之心。”楚之宝说话就如她皮下青脉,浮在半空中。
林兆之终于舍得看去。
帘后发出一阵衣料摩擦之声,然后,楚之宝的声音大了些:“没成想我楚家的忠义会惹来猜忌。这其中,林大人当真没做什么吗?”
她声音比起方才那样来说是大了些,可到底自身气虚,即使高声也只能算正常人说话的音量。
帘后人影不着簪妆,素的连衣服都是白的。林兆之收回视线,端起楚府名茶抿了一口:“果然好茶。”
这时段的空气已经逐渐冰冷,屋里燃着炭火,不算旺。
林兆之鼻尖萦绕着淡淡茶香,眯着眼笑了:“那日事危,楚公子肯将兵借来,确是全了君臣忠义。”他放下茶盏,却又说:“但楚公子借兵之时便没想过当今局面吗?私养亲兵可是大罪,就连先太子都逃不过惩戒...”
“咳咳咳咳咳——”
帘后响起的剧烈咳嗽声打断了他的话。
楚之宝才勉强撑起的身子又瘫倒下去,长久的病痛折磨掉了她的傲气,她枕着的药枕散着浓重的药味。她唇角有血溢出,可她没力气去擦。
一串咳嗽震得浑身的骨头都在痛。
她手攥着被单,强压下喉间锈气,缓了缓才开口:“宫变当日,林大人带去三千兵士救驾,除去我楚家一千,其余兵马皆是林大人你养的。你既明白此为大罪,又怎么敢...”
楚之宝又咽下一口血水,大喘口气:“左右我们楚家也落到这等田地了,不怕与林大人的大好仕途一起下阎罗殿。”
“铛——”林兆之指甲磕在茶杯上,发出一声清脆。
林兆之盯着杯中水泛起涟漪,脸上笑都不曾减下。
“阎罗殿?”林兆之轻声说,“没想到楚小姐还信鬼神之事。”
“...”
林兆之说:“不过阎罗殿我便不与你们一道了,当日三千精兵,一千是从你们这里调来的,剩余两千是禁军与一些...百姓所扮。”
“!”
楚元赋坐不住了,他的大手放在桌上,被林兆之的话惊到攥紧。木桌上都被抓出几道痕迹,他咬牙切齿:“你敢欺君?”
“楚公子慎言。”林兆之冷下脸,看着气恼的楚元赋:“那一千兵也是兵,兵权已转交于陛下,归入了禁军所统。当日情急,为救驾而出下策,陛下怎会是不体谅之人?”
楚元赋的耳尖都气得通红,闻言,紧压的眉头又死死皱起:“林大人将退路铺的那样好,难不成你早知贤王会谋逆?”
话已至此,这茶也没什么必要喝下去了。
林兆之起身:“至少你兄长安全回京了,陛下没追楚家私养亲兵的责,便已是看在你们救驾的面子上。人心不足蛇吞象,人还是少些贪欲为好。”
他再看楚之宝那边一眼,没什么表情。
林兆之前脚才走,身后的屋里便响起一串茶盏碎裂声。
“他林兆之算什么东西!”楚元赋看着满地狼藉:“贱民爬上来的而已,若不是当初贤王看他模样不错,赏些面子,他又怎么能爬到这等位子。”
楚元赋被林兆之的话气得不轻,说话时指尖都在颤动:“想当年他不过是在我手底下讨活路的乞丐,现在在我面前神气什么。”
“不对。”楚之宝在榻里听着,猛地捕捉到什么不对劲。
乌黑的发丝缠绕在苍白的手腕之上,黑白分明。
楚之宝抽出枕下绣帕,擦去唇边鲜血。
“三千救驾兵只有一千为真的话,他又怎么敢去与贤王硬碰硬?当时贤王手握两千亲军,只等城外接应一来,皇城便只有被包围的份。他敢拿一千真兵抵预计两万的兵,你觉着他像是那种人吗?”
楚之宝越说思路越清楚,一个呼之欲出的真相已浮现在两人眼前。
他怎么敢去赌?
除非他知道贤王援军不会到!
那日事发突然,谁能及时得到消息。王军节节败退,眼看着京都将要沦陷,皇位即将易主。他林兆之当日虽拿下了贤王罪党,可反贼何止在京的那些人?可等反贼入京救援之时,王军伏击于必经路上将这群反贼抓获。
可是天高皇帝远,王军驻守那边,又是怎么及时得到消息的?
除非...
楚之宝躺在榻上,盯着床幔:“你曾说林大人与祁将军关系势同水火。”
楚元赋点头。
房间静默下来,烧火声在此时显得格外清晰。
“太巧了。”
楚之宝疲惫的闭上眼,她如今越发嗜睡,一日十二时辰她便能睡七个时辰,更不说她清醒时几乎也是在榻上闭眼休息。
病催人苦,楚之宝靠着吃药吊着一口气。
谁都知道,楚家那位聪慧过人的嫡女不久于人世了。
那群人总不过感慨一句,“天妒英才”。
楚之宝开慧极早,在他兄长连诗都背不下来的时候她已经能写诗论策,更不提她此后大放异彩,在京中颇具才女盛名。那时的楚雄安尚在人世,对这个女儿也从不吝啬培养。是以,有楚家这个大族做支持,楚之宝若想入仕,大约也不算艰难。
可惜天不遂人愿,这样才女自出生起便小病不断,十四岁时一场大病又叫她分外孱弱。
那时起,楚家便已不再似往日辉煌了。
楚雄安意外出事,剩下的孩子挑不起楚家大梁。家主的位置就那么落到了旁支手上。
楚家如今举步维艰,不能再败了。
楚之宝忍过眩晕,又听外头楚元赋说:“阿姐还是好生休息着,林兆之与祁元辰的关系我自会查清。”
“哼…”楚之宝从唇边溢出冷笑,她听着楚元赋的动静,心情竟平静下来。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可楚之宝就是那个意外。她扯唇,没头没尾一句:“狼子野心也总要有配得上的能力。”
楚元赋脸色未变,他对着帐里人轻声说:“阿姐好生休息,这些事自有我来做。”
屋内炭火迸溅火花,猩红的炭在炉里被火焰炙烤。
帐内安安静静,静的连呼吸声都几尽不见。
楚元赋隔着距离眺望,分不清她是睡了还是不愿答话。
他紧捏着扇柄,一双眼压了下来。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楚元赋走了,榻上的楚之宝缓缓睁眼。
屋内只剩她一人。桌上的茶水失了温度,茶叶漂浮之中,终于沉底。
秋天将尽,冬至即来。
太后的状况好了许多,如今能勉强说话了。只是她虽口齿能言,脑子却不太清醒。
寿宴上的事情惊动了皇帝,连太后都听到了宫人的闲言碎语,嘴里常念叨着“蒋家”“死人”。
这种话换做任何一个妃嫔来讲都是十分忌讳的,偏偏说这话的人是太后。
皇帝敬爱太后。全宫上下谁都清楚太后疯了,可陛下不仅没追究太后自缢的罪责,甚至在这几月中频繁去往太后宫中陪伴。
有了陛下的陪伴,太后的病情都好转不少,偶尔也会有清醒时刻。
清醒时,太后便只呆呆地望着窗外,手中攥着曾经常戴的首饰。有时累了想喝口水,下意识便喊“素白”。素白安安静静,一点动静都没有。然后太后便更加紧攥那首饰,不施粉黛的脸上终于显出了疲累。
她张着嘴,唇抖了又抖,再发不出音节。
冬日好冷。
冷意透过厚衫,冷到了人的心尖。
寿宴时扯出来的事情足够人忙活。这些时日,六部几乎没有一口喘息时日。林兆之上次的病都不算大好,连日疲累又加上寒气愈重,终于在一日办公时倒下了。
这次的病不比寻常,一连三日都不曾退热。苏木在外面焦头烂额,药方换了又换,可温度就是低不下来。
屋里下人进进出出,水换了一次又一次。
药味冲人,熏香盖不住药气。林兆之锁着眉,发丝沾在肌肤上,整个人被热气熏的皮肤表皮都泛着粉红。
他没什么意识,耳边只有嘈杂的人声。
好吵,好吵。
热。
好热。
林兆之脑袋乱糟糟的,眼角的泪带着些冰凉拂过他滚烫的面颊。
好难受啊…
他乱糟糟的想着,喉咙干的冒火,张嘴却什么都发不出来。
“有阿娘在,一切都会好的。”
林兆之迷迷糊糊的睁眼,见到的是满眼通红的妇人。
“娘…”他努力喊她,“娘——”
“娘在这儿呢。”妇人见他醒了,别过脸擦过脸上泪,又满脸温柔的哄他:“想吃什么娘给你做。”
林兆之揉了揉红肿的眼,只低声说:“糖,我想吃桂花糖。”
妇人听了脸上的笑有片刻僵硬,她抱着林兆之,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拍打在林兆之后背,是安抚。
“娘给你冲糖水喝好不好?”
“我想吃娘上次从府里带出来的桂花糖。”
“...”
妇人没了动静,她又擦去鼻尖被冷出来的鼻涕,扭身走出了屋子。
林兆之睁大红肿的眼,害怕她离开。于是他拖着笨重的身子,想下榻去追。
“娘别走,娘别——”
“——砰”
他从榻上摔了下去,手臂被摔出一片红肿。
屋子里劣质的炭还在烧,烟雾盖住了他的伤痕,他像是忘了自己的病,跌跌撞撞的爬起来往外追去。
“娘——”
娘死了。
夜里火光冲天,火势盖不住冷冬寒凉。林兆之低低矮矮,站在朱红的东宫门前就与人脚下的蚂蚁差不多。
他流着泪,在火中看到了满身鲜血的娘。
娘抱着与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刀将她俩捅了对穿,血浸湿了两人。
这一刻,分离多年的亲血肉再次融在一起。
林兆之的眼睛被火烧干了,他哭不出来,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出。他转头,见到了自己的亲娘。
与他容貌相似的女子提着剑,头上的珠钗与发都乱做一团。火焰之中,只有她歇斯底里的怒喊:
“我随我夫而去,不是怕你,是我厌了这个天地。你们这群小儿,杀了我夫也会有新的人站出来。我们没错!”
血光、剑光、火光都交织在一起。
泪啊流尽了吗?
滚烫的火焰灼烧着林兆之每一寸肌肤,他跪在寒冬里,只剩自己。
感谢阅读
最近这个月好忙好忙,已经感觉焦头烂额了,每次看大纲的时候都觉得马上就能完结了,但是一直忙忙忙,推推推。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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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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