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觉抬起脚，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地走近。
他修长的手指落在史逸阳的肩上，轻轻拍了拍，语气中带着些嫌弃，“少一惊一乍的，她就是个NPC，我下午查过了。”
史逸阳狐疑地瞟了他一眼，显然没有全然相信。
方觉又“啧”了一声，手上加了点力道，把史逸阳往旁边一推，“人会说谎，但代码骗不了人。”
他的目光随即落到蒋莱脸上，声音压得更低，小声嘟囔道，“我倒恨不得....眼前这个蒋莱是真的呢。”
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捏了一下，蒋莱立刻绷紧了神经，维持着NPC该有的状态，佯装不懂他们的对话，毫不避讳地迎上方觉的视线。
此时的灯光，清晰地照亮了方觉直视她的眼睛。
那双眼底的情绪复杂得惊人。
微颤的睫毛下，有着对他面前这个顶着蒋莱面孔的NPC的审视，还有着，对蒋莱本人的....想念吗。
蒋莱克制住瞳孔的颤动，让眼神保持空洞地回望，生怕暴露出丝毫属于她自己的痕迹。
旁边的史逸阳则按起了太阳穴，咚的一声将自己砸进客厅的布艺沙发里，半边身子压住了扶手旁的针织毯，有气无力地哀嚎。
“大哥，所以你刚刚说有问题，问题就是因为他是你白月光的爹啊？！”
“不是白月光，是女朋友。”方觉垂眸，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地纠正。
“爱谁谁！”史逸阳狠狠剜了他一眼，气急败坏地抬手按上右耳，“都看见了吧？换人！这活没法干！有内鬼！”
方觉瞥了他一眼，从蒋莱面前转身，踱到沙发旁。
他利落地抽出史逸阳身下的针织毯放到一边，随后便又坐下身，对着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敲了起来。
“问题不是他是蒋莱的父亲，而是我知道，蒋莱的父亲不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游戏里。”
他手下不停，噼啪作响，嘴上也没闲着，“不是我说，你到底是不是正规编制？业务行不行啊？”
史逸阳眼睛瞪得像铜铃，手指不敢置信地指向方觉，“你？”
又猛地戳回自己鼻子，“质疑我业务水平....”
“啪！”
方觉的指尖重重砸在回车键上，打断了史逸阳的话头。
“自己看。”他把电脑屏幕转向史逸阳。
“对面那个也是个NPC。能力不详，定位不详。刚刚他要真是被幕后黑手驱使的，你是不是打算靠这双拳头舍生取义？”
他用力点了点屏幕，强调着，“这里不是现实世界，数据面前，你肌肉再大也就是个趴菜。你们抽调技术组进来，就为了让我看你和NPC唠嗑？然后等你唠不过了，再陪你上去贴身肉搏？”
蒋莱偏了偏脑袋，想看清屏幕上的内容，可惜角度不对。
她只看到史逸阳抱着手，啃起了指甲，一脸吵架吵输了还不占理的憋闷。
“那...能怪我吗？！”他嘟囔着，“这鬼地方的NPC，一个个比真人还像真人，刚进来哪能这么快适应...我以为那是个玩家，想去问问话而已。”
话没说完，史逸阳抬头看到了面前的蒋莱，腰板下意识挺直了些，啃了一半的手指指向蒋莱。
“还说我？你刚进来那会儿不也认错人了！你个懂行的不也没反应过来？”
方觉抬头扫了蒋莱一眼，没说话，低头把笔记本又扯回到自己面前，闷声道，“所以才要教训，摸不清状况就先撤，叫你敢死队，还真打算在这儿给自己刨个坟埋了？”
史逸阳抱着胳膊，一时语塞。
方觉则盯着屏幕思索了好一会儿，转头瞟了一眼史逸阳，才有些犹豫地按上右耳，“那个，外面的，上点手段查查吧。”
蒋莱和史逸阳同时看向他，等着下文。
“嗯，查蒋山。游戏里平白无故同时出现复刻了蒋山和蒋莱面容的NPC，太巧了。”
“对，查查蒋山现在在哪，做什么，没准能通过他摸到什么线索。”
蒋莱的眉头本能地皱起，又迅速被她强行抚平。
史逸阳坐在方觉身边撇撇嘴，语气有点阴阳怪气，“啧，看来你跟你那小女朋友感情也一般嘛，连她爸现在在哪干啥都不知道啊。”
方觉抿了抿唇，不知是在同步外面的信息，还是想反驳史逸阳，紧接着说道。
“蒋山，神经科学专家。五六年前作为技术顾问，技术入股了这个游戏，参与了游戏外设的核心硬件设计....但你们别在国内查。”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三年前，他就出国了，具体去了哪...我也不知道。”
史逸阳拖长了调子，语气里的嘲讽不加掩饰，“哦~原来是润了啊。”
方觉没理他，神情专注地回应着耳边的询问。
“虽然主观上...”他语气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重，“我不认为蒋山会参与这种...恶**件。但有个情况，我得如实告诉你们。”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蒋莱脸上，那眼神有些复杂，声音也带着一丝艰涩，“刚才游乐场里那个孩子，确实和蒋山有点关系。”
他的手指又开始在键盘上快速敲打起来。
旁边的史逸阳听到这话，身子瞬间坐直，目光如炬地正色道，“你什么意思？”
边说着，他边倾身子看向电脑。
可当他的视线落在电脑屏幕上时，他又炸毛了，“跟你说正事呢！你刷什么短视频？！”
蒋莱的角度看不到电脑，也不敢明目张胆走过去，只能竖起耳朵，捕捉每一个声音。
视频里传出一对母子的对话。
女人忐忑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骄傲，“最近啊，小葵迷上建筑结构了，在家琢磨了小半个月，刚刚告诉我，咱们A市马上要建的那个天空岛，什么系数居然有问题！”
声音停顿了片刻，女人追问，“是不是啊儿子？”
过了好几秒，才有一道稚嫩的童声，浅浅“嗯”了一声。
女人忧心忡忡的声音立刻响起，“小葵的数学天赋，各位也是知道的！反正我是相信我儿子的！我是真担心这个天空岛建好以后会塌啊！你们说我需不需要向相关部门反映一下啊...”
方觉敲了下键盘，视频戛然而止。
蒋莱站在他面前，脑子里嗡嗡作响，反复回荡着女人那句话。
“这个天空岛建好以后会塌啊。”
这让蒋莱无端想起了昨天刚找回的零星记忆，那个梦里，那道嘶哑的男声说，“蒋莱，你设计的天空岛，会塌的。”
可是，在她为数不多的记忆里，躺在隔壁木屋工作台上的那张图纸，除了蒋父以外，她没有拿给任何人看过。
就连为什么梦里的男人说她的天空岛会塌，她都还没有搞清楚。
现在。
这个女人竟然说，A市要建天空岛？
而那个叫小葵的孩子，却算出了结构问题...
蒋莱的思绪还没有理顺，隔壁木屋突然传来一阵清晰的通讯铃声，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惊心。
史逸阳皱着眉，一动不动地趴在电脑前，手指滑动，逐帧翻看视频。
方觉却猛地站起身，推开门大步流星冲向木屋。
脑子里一团浆糊的蒋莱，这次强忍着没有跟上去，而是留在原地，凝神反复听着电脑里不时传出来的声音片段。
透过别墅的窗户，蒋莱看到方觉停到了木屋的窗旁，怔怔地看着屋内隐约泛起的光亮。
不出意外的话，隔壁木屋响起的通讯，应该是蒋父在尝试联系她。
方觉在那扇窗前站了多久，蒋莱就透过玻璃窗看了他多久。
直到铃声彻底消失，木屋重归黑暗，方觉才像被抽走了力气般，缓缓转身走了回来。
方觉一言不发地迈进大门，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史逸阳见方觉进门，立刻沉声问：“只查蒋山吗？”
他顿了顿，抬手指向蒋莱，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天空岛的总设计师，是蒋莱。不查吗？”
方觉没有回答，只是看了蒋莱两眼，便转身进了厨房。
水龙头被拧开，水流猛烈地冲刷着水池。
一时之间，客厅里只剩下这单调的水声。
史逸阳顶了顶腮帮，抬手按上右耳，“蒋山的女儿，蒋莱...”
“不用了。”厨房里传来方觉清晰的回答，盖过了水声。
史逸阳却像没听见，眼神紧紧锁着蒋莱，继续对着通讯，语气不容置疑，“一起查。”
水声停了。
方觉端着三杯水走出来，轻轻放在茶几上，杯底与玻璃桌面碰撞发出轻响。
“我说，不用了。”他的声音不高，听起来很是平静。
“我也说了，一起查。”史逸阳的口气带着失望的暴怒。
方觉没再跟他争辩，他走过来，拉起蒋莱的手，让她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还递给她一杯水，动作轻柔。
然后，他才转向史逸阳，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开口，“不用查，蒋莱三年前出车祸了。”
史逸阳猛地一愣，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惊愕和恍然。
方觉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她车祸后就...陷入昏迷了，后来被她父亲带出国。”
他顿了顿，“以目前现实的医疗水平，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所以，查她，是白费力气。”
史逸阳看着方觉，喃喃道，“你说你不知道蒋山去了哪。”
方觉的目光落回蒋莱脸上，一瞬不瞬，仿佛是想透过她看一个遥不可及的影子，“嗯，那天打了个盹，醒了以后，就谁都找不着了。”
史逸阳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方觉的手臂。
听着方觉那平静下藏着巨大痛苦的叙述，蒋莱觉得指尖有些微微发麻。
连她自己都快要要被眼前发生的一切说服了。
方觉知道的细节太多了。
难道，她真的遗忘了有关方觉的一切...
“当然。”方觉抬手用力抹了把脸，“刚刚说的所有关于蒋山和蒋莱的信息，都是出于对组织坦白的客观陈述。”
他深吸一口气，站直了身体，神情中有一丝近乎固执的坚定，“但主观上，我坚信，我认识的蒋山，不可能会是参与到这样的恶**件里面来的人。”
说完，他再次拉起蒋莱的手。
不顾史逸阳的喊话，径直走向属于蒋莱的那间房。
他的手心依旧温热，却让蒋莱感到一阵莫名的震颤。
卧室里暖黄色的灯光亮起，方觉拉着蒋莱坐在柔软的床上，自己则蹲在地面上，仰头看向她。
距离如此之近，蒋莱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红血丝，也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
她连吞咽唾沫都变得小心翼翼，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分析着自己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表情可能带来的风险。
“你认识蒋山吗？”他问，语意温柔，像在哄孩子。
这问法看似询问，语气里却满是笃定，仿佛已经认定了答案。
一味否认太假了，反而会引起更深的怀疑。
眼下，适当露些肚皮，或许才是更安全的伪装。
这样想着，蒋莱缓缓点了点头。
得到蒋莱肯定的答案，方觉并不意外，“是他创造了你？”
这样的问题，也顺理成章，指向她这个NPC的根源。
所以，蒋莱又点了点头。
方觉无奈地扯了扯嘴角，露出苦涩的笑容，“那他在游戏里捏一个自己陪你...倒也合理，像他的风格。”
他苦笑着摇头的模样，让蒋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扼住，又涩又痛。
然后，蒋莱听到他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希冀，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有她的记忆吗？任何一点，关于蒋莱的记忆？”
蒋莱眨了眨眼睛，坚定地摇了摇头。
没有。
她没有任何关于方觉的记忆。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门外客厅里，还隐约传来史逸阳和外面联络的声音。
过了许久，方觉才移开视线。
他低下头，肩膀几不可察地垮塌了一瞬。
站起身时，他飞快地抬手，用手背极其迅速地抹了下眼角。
“抱歉。”他的声音低哑，背对着蒋莱，走向门外，灯光在他身前投下长长的影子。
随后，门边传来一声低喃。
“我只是，太想她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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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抱歉，我只是太想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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