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蒋莱蜷坐在落地窗边的地毯上，落地灯昏黄的光晕，在玻璃上折射出她的影子。
透过光影的空隙，她的目光穿透玻璃，望向天空岛下被夜色吞没的原野。
小木屋的方向，隐隐有一处光点亮着，像是别墅里亮起的灯。
方觉竟真能安安分分地待在那里，这多少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指尖摸索到褶皱的纸页…
蒋莱收回视线，再次看向静静躺在她腿上的笔记本，摊开的第一页，正一字不落地向她复述着那个已然模糊的梦境。
这些记忆，又丢了。
蒋莱翻动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她逐字阅读，前后反复确认着被自己丢失的记忆。
方觉与史逸阳二人进入游戏后的事情，桩桩件件都对得上。而通灵人口述的与现实关联的所有内容，却像是被清了档，一件不留。
好像只要是和现实沾了边的记忆，就都会被某种无形的清理程序从意识里彻底抹除一样。
蒋莱长长呼了口气，拾起搁在一旁的笔，翻到新的一页继续记录。
【2035年7月19日，晚7点，在天空岛工作了仅一个下午后，记忆1全部丢失了。目前样本数量较少，无法判断失忆是多日偶发一次还是连日发生。】
【车祸前后的现实记忆本就所剩无几，不知过往多年的记忆是否也会陆续受到蚕食...】
蒋莱寻思着，让她把从小到大的琐事重新誊录一遍，并不现实。
况且她没那么自恋，更没有什么丰功伟绩，值得让她给自己写本自传。
所以，笔尖顿了又顿，蒋莱最后只在纸上写下，【但忘了也没事，你只要记住蒋山先生永远爱你，就行。】
写完后，她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合上了笔记本。
“伊芙。”蒋莱扬声，带着点得意的意味，“等哪天我爸发现我还在丢记忆，你可得千万千万记得，要让他不经意地找到这个本子。到时候，咱俩指定能再狠狠敲他一笔。”
“好的。”伊芙的声音毫无起伏，“八个男模指日可待。”
蒋莱正巧抬眼，看着伊芙那张精致却毫无表情的脸说出这种话，也没忍住跟着弯了弯唇角，“我可没说过这话。”
伊芙：“你失忆了。”
陈述事实，逻辑无懈可击。
蒋莱：......
伊芙作为助手NPC，长相甜美，反应迅速，有求必应。
哪哪都好，就是脑子一根筋。
用官方的说法，这是100%理性。但说白了，那就是认死理。
在游戏的设定内，她这样的NPC本就不会花费程序员太多心思，所以表现不完美是情理之中。
但也正是因为这份不完美，却意外地让她某些时刻的表现，比设定好的程序更像一个拥有真实血肉的人。
以至于蒋莱自己都时常恍惚，下意识地会把她当成一个活生生的朋友。
比如此刻。
蒋莱摸了摸鼻子，起身将笔记本递给伊芙备份，嘴上依旧不饶人，“你放心，要是真有男模，姐指定和你五五分。”
伊芙：“我用不到。”
“啧，用字就俗了不是？这我就得批评你了，你这是物化男性...”抓住了话头的蒋莱刚打算逗逗伊芙，看看伊芙的反应。
伊芙却说，“下班了。”
蒋莱：.....
她这还是头回在这个屋子里，被伊芙催着下班。
要是放在平时，她早就开溜了。现在，这不是有家不能回吗...
蒋莱的目光再次望向原野上的那盏灯光，干咳了两声，“那，我先出去一趟，一会回来....”
她顿了顿，又飞快补充道，“你等等我，今晚我和你睡，这地方太空，一个人睡瘆得慌。”
说完，她没等伊芙回话，就抬手凌空一划，召出一道满是光影的传送门，大步迈了进去。
直到空间激起的涟漪彻底消失，书房重归寂静，伊芙才对着空荡荡的房间缓缓答道。
“你岁数大了，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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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深处，游乐园。
眼前被空间扭曲的光影尚未完全恢复，蒋莱一脚踏出传送门。
突然变换的光线让她眼前一花，熟悉的旋转木马还在灯光中映出轮廓，发出单调的音节。
而在那光影边缘，一道熟悉的背影出现在了她模糊的视线里。
几乎是两日来形成的条件反射，蒋莱以最快的速度弯下腰，轻手轻脚地挪进了一旁的树丛中。
幸好....
她暗自庆幸刚才多留了个心眼，没把传送点直接定在木马旁边。
否则，就以方觉此时的位置，她一落地没准就能骑在他的脖子上...
方觉背对着她，站在旋转木马的围栏外。
一只手无力地搭在栏杆上，另一只手撑在腰侧，身体微微佝偻着，像是很疲惫的样子。
拿不准他是不是摸黑爬了很久的山路才走到这里，但看架势，指定是要和小葵好好唠上一唠的。
蒋莱本想来问问短视频的事，见此情景，脚底抹油的心思立马占了上风。
与其在这儿干等着排队，不如先回去睡一觉，等明天下了班再来。
担心召唤传送门的动静会增加被方觉发现的风险，她小心翼翼地挪动脚尖，试图退得更远些。
然而，脚尖刚退了半步，她便听到方觉问，“为什么不回家。”
方觉的声音嘶哑地响起，带着一种明显的病态喘息。这让蒋莱忍不住驻足，从枝叶缝隙间朝他多望了一眼。
在蒋莱的视线里，小葵骑在木马上，歪着脑袋，眼睛乌溜溜地打量着方觉，“你，是，谁。”
方觉似乎连支撑栏杆的力气也耗尽了，他收回手，顺势瘫坐在地面上，半仰着身子看向木马上的小葵，努力扯着嗓子盖过音乐，“你妈，让我，接你回家。”
听到这话，小葵的脸瞬间皱成了一团。
他用力扭过头，只给方觉留下一个后脑勺，不再理会方觉。
而方觉，突然开始剧烈的咳嗽，蜷在栏杆下的肩膀也跟着剧烈地起伏。
蒋莱的眉头越拧越紧，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想看得更真切一些。
却不想脚下意外踩到了枯枝，在林间发出清脆的响声。
可这，竟也没能引起方觉的注意。
他的全部精力似乎都用在对抗那阵咳喘上，片刻平复后，他才挤出断断续续的问话，“是昨天，那个伯伯，不让你回家吗。”
这话像是触发了关键词，小葵回头看了方觉一眼，又将头扭了回去。
藏不住心事的孩子，此时脸上满是犹豫。挣扎了好一会，他才说服自己，认真地履行起昨夜与蒋莱的承诺，复述着那练习了很久的句子。
“明天，小葵，告诉，他们，小葵，不想，回家。”
空气仿佛凝固了。
几秒令人窒息的沉默后。
方觉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是谁，教你说的这些话。”
小葵没有回答。
而始作俑者则僵在林子里，连大气都不敢出。
蒋莱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她的原意是叫小葵把实话说得清楚明白，可现如今，这话放在任何一个人的耳朵里，都该死的像极了教唆。
蒋莱的脚步又向后缩了缩，任她现在大脑转的飞快，也实在是编不出一个更合理的解释了。
眼下要是被发现，但凡小葵亲切地跟她打声招呼，她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她得走，必须走。
可为什么不远处的方觉，好像快死了一样啊！！！
方觉急促地喘息着，话语因急意而失去了耐心，“小子...我知道你智商很高，不和你兜圈子。这游戏，有问题，早点出去。”
见小葵依旧固执不语，他缓了缓气，接着道，“旋转木马，小姑娘才玩。”
这回，小葵反应很大，十分生气地尖声反驳，“不是！！”
尖细的童音吓了蒋莱一跳，也让方觉不由顿了顿。
他望向木马上那个炸毛的孩子，半晌才拼凑出一句整话，“粉色的木马，小姑娘才玩。出去，找史逸阳，让他带你，去骑黑的...”
小葵依旧沉默地骑在木马上，方觉的声音却越来越弱。
最终，那点支撑着他的力气也彻底消失了。
他身体一松，整个人脱力地向后倒去，仰躺在地上，一只手虚覆在紧闭的眼睛上，呢喃道，“妈的，还真要交代在这破游戏里了...”
灌木丛后，蒋莱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被一种莫名的冲动压倒了顾虑。
如果方觉确实需要帮助，她，未必不能施以援手。
她深吸一口气，拨开遮蔽的枝叶，走了出去。
“姐姐！”木马上的小葵，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欢快地喊道。
蒋莱心虚地朝他扯了扯嘴角，视线下移，正好和方觉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蒋莱：....没，没晕啊。
方觉的额发被冷汗浸透，嘴唇毫无血色，面上却浮着病态的潮红，像是发了高烧。那双望着她的眼睛，焦距有些涣散，蒙着一层高热带来的水雾。
这样居高临下地俯视躺在地上的病人，有些不礼貌。蒋莱几乎是下意识地弯下腰，伸出手想去扶他坐起。
可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手臂的刹那。
嗡！
一片幽蓝色的警告弹窗毫无征兆地在方觉身侧炸开。每一个窗口上都闪烁着相同的内容。
【Warning！正在杀毒！】
【Warning！正在杀毒！】
蓝光映照着方觉毫无血色的脸，他涣散的目光停留在蒋莱那只收回的手上。
而蒋莱的思绪，却飘回了早上与父亲那通突然结束的电话。
蒋父说，“让小盛查查这俩小子来路正不正，真要是邪门歪道，就趁早给他们清理出去...”
清理，杀毒。
想来，是盛总把方觉判定成了病毒，启动了系统的抹杀程序。
这本没什么。
甚至是对使用非正常手段进入游戏的“异类”，最合理的处理方式。
可好巧不巧，今天服务器出了问题，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将要被抹杀的方觉无处可去，只能在游戏里等，等着被抹杀。
而更要命的是，那则蓝底白字的通报，让缸中之脑出现的可能性，打破了0%的概率。
如果，方觉此刻也没法分清现实和游戏，那他是不是会....因游戏系统的抹杀而死。
一股寒意瞬间从蒋莱的脊背窜上后颈。
蒋莱看着眼前明显有些晃神的方觉，抿了抿干涩的唇，直接蹲下身，凑得更近。
方觉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聚焦，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好一会，才低低地吐出两个字，“来了。”
蒋莱直接忽略了他语气中那点莫名的失望，也抛开了所有掩藏，单刀直入，“神女可以完成玩家的心愿，你可以再试试正式许愿，让我送你出去。”
方觉的睫毛颤了颤，努力想看清她的表情。他的声音微弱，“心愿？那喊声我的名字吧，用她的语气，你应该知道。”
蒋莱的眉头紧紧皱起，一股无名火噌冒了上来，突然有点想放任这个恋爱脑自生自灭。
可就在她做深呼吸平复心情的时候，方觉扯着嘴角弱声解释，“都研究过了，没用。”
蒋莱一顿。
方觉可能，也意识到自己将会面对什么了。
他在程序中找过方法了，可所有方法，都没有用。
“你能过来，我很感激。”方觉的声音越来越轻，气若游丝，“还好，昨晚上没能给你换掉这张脸...”
蒋莱没有搭理他，只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的警告弹窗，尝试估量出这个杀毒程序在现实世界杀死方觉的可能性。
可这很难。
一旦那几率微乎其微的缸中之脑成为现实，那对方觉来说，丧命的概率就是100%。
有那么一瞬间，蒋莱竟真的觉得，父亲和《云端之眼》，此时是正在拿人命开玩笑。
她思来想去，猛地转过头望向小葵，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小葵，帮姐姐个忙...”
可话还没说完，一声极度沙哑且带着浓重鼻音的呢喃，微弱却清晰地打断了她，“蒋莱...”
这是方觉进入游戏后，第二次直接呼唤她的名字，本该见怪不怪。
可就在这一瞬间...
一个同样沙哑、同样带着浓重鼻音的男声，毫无预兆地在她脑海深处重新出现。
“蒋莱，你设计的天空岛，会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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