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中心的解剖室层,温度恒定在一种刻意营造的寒冷里。巨大的换气扇在头顶发出低沉、永不疲倦的嗡鸣,如同某种巨兽的呼吸。空气里浸透了消毒水和福尔马林混合的、极具穿透力的冰冷气息,试图掩盖尸体本身可能散逸的任何有机痕迹。惨白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灯光,从无影灯阵列中倾泻而下,将中心那张覆盖着不锈钢的解剖台,以及台面上那具被白色裹尸布覆盖的、属于张宏远的躯体,笼罩在一片冰冷、绝对、拒绝模糊的光域里。这里是最彻底的唯物主义的领地,血肉、骨骼、组织、化学残留,一切答案都被认为只能从这具失去生命的物质躯壳中,用手术刀与精密仪器剖解出来。
林语晨站在巨大的单向观察窗后。特制的加厚玻璃隔绝了温度、隔绝了气味、也隔绝了声音,将解剖室变成一个无声的、惨白的手术剧场。她能看到吴薇的身影,包裹在深蓝色的无菌服里,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专注而冷静的眼睛。吴薇正俯身操作着某种连接在便携式电脑上的仪器——一台带有多角度微型探头的角膜扫描仪,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角度,试图对准张宏远那只勉强未被坠落撞击完全破坏的左眼。那仪器发出极轻微的蜂鸣,在寂静的观察室里也清晰可闻。林语晨的目光紧锁着屏幕上实时传回的画面:死者的瞳孔,即使在死亡和低温保存下,也已开始不可避免地浑浊、散大,像蒙上了一层无法穿透的灰色阴翳。每一次微小的对焦动作,都仿佛在与死亡本身的模糊性进行一场徒劳的角力。
沈墨就站在林语晨身边一步之外。解剖室外的走廊灯光同样惨白,落在他脸上,加深了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阴影和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他似乎刻意维持着一点距离,像一尊沉默的石像,视线穿透观察窗,落在那只被仪器光线聚焦的、死寂的眼睛上。他放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地微微蜷曲着,用力到指关节泛出青白,仿佛在抵御着某种源于灵魂深处的沉重引力。解剖室里的低温似乎穿透了厚厚的玻璃,渗入走廊,让林语晨裸露在警服袖口外的皮肤都起了一层细小的战栗。她眼角的余光能清晰地捕捉到他身体那份细微的、几乎不可控的紧绷感。
“吴薇还在尝试,” 林语晨的声音平静地在冰冷的空气中响起,更像是一种陈述而非交流,“角膜开始浑浊,加上坠落撞击附加的损伤…物理层面能捕获的残像可能性微乎其微。光谱分析暂时也没发现异常荧光物质残留。” 她停顿了一下,没有转头,目光依旧锁定在吴薇的动作上,“你的提议…沈顾问。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她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只有纯粹的事实铺陈和冰冷的选项。在这个充斥着冰冷金属器械和绝对科学逻辑的空间里,关于“死亡残像”的唯心论调显得如此格格不入,甚至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亵渎感。
沈墨没有立刻回答。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某种坚硬的东西。几秒钟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在粗糙的木头上摩擦:“林队长…死亡留下的痕迹,不只在细胞和化学键里。” 他的视线终于从解剖台上移开,转向林语晨的侧脸,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难言的东西,有痛苦,有执着,还有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有些烙印…在更深的地方。在意识消散前最后定格的那一帧…在灵魂被撕开的瞬间。” 他抬起手,食指轻轻点在自己深蓝色警用毛衣覆盖下的太阳穴位置,动作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无力感。“我负责…去看那里。代价…我自己付。”
“记录仪开启,全程录音录像。” 林语晨没有看他,而是对着观察窗角落悬挂的对讲麦克风清晰地下令,声音如同法官落下法槌,“吴医生,准备完毕。允许沈顾问进入。” 她的话语斩断了最后一丝犹豫的空间,将一切推上了轨道。
厚重的气密门无声地滑开,更浓郁的冰冷气息和消毒水味如同实质般涌出,瞬间包裹了站在门口的沈墨。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随即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将他与外面那个相对“正常”的世界彻底隔开。
吴薇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专业性的审视和一缕不易察觉的担忧。她指了指旁边无菌操作台上准备好的、属于沈墨的一套蓝色无菌服和口罩手套:“穿上。站在这里,不要接触解剖台。” 她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显得有些沉闷。
沈墨沉默地换上无菌装备,动作略显僵硬。他走到吴薇指定的位置,距离解剖台大约一米五的距离。这个距离,足以让他清晰地看到张宏远那张因撞击和失血而扭曲变形的脸,以及吴薇手中那台精密的角膜扫描仪正在定位的那只左眼——瞳孔灰败,如同蒙尘的玻璃珠,倒映着上方无影灯冰冷的光点。
“准备好了告诉我。” 吴薇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带着实验室特有的冷静。
沈墨没有回应。他只是缓缓地、异常缓慢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在进行某种沉重的仪式。解剖室里只剩下换气扇低沉的嗡鸣和他自己陡然变得粗重起来的呼吸声。那呼吸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一次呼气又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观察窗后的林语晨,清晰地看到了他身体变化的每一个细节。当沈墨闭上眼睛的刹那,他挺拔的身体猛地绷紧,如同一张拉到极限的弓!额头上瞬间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沿着他苍白的脸颊和紧绷的太阳穴滚落。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猛地攥成了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青筋在手背上狰狞地暴凸而起。他的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幅度越来越大,仿佛有一股无形、狂暴的力量正从内部撕扯着他的躯壳。原本安静的呼吸,骤然变得如同破旧风箱,急促、粗重、带着令人心悸的撕扯感,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要抽干肺里的所有空气,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压抑到极致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痛苦闷哼。
吴薇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中充满了震惊和强烈的生理不适。作为法医,她见过无数死亡,却从未见过一个活人仅仅站在那里,就仿佛正在经历千刀万剐般的酷刑!
沈墨猛地睁开双眼!
就在他睁眼的瞬间,林语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他原本深邃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狰狞的血丝,红得可怕,瞳孔却缩成了针尖般大小,剧烈地颤抖着,仿佛看到了超越人类理解极限的恐怖景象!那并非正常人聚焦的眼神,而是一种彻底的、无法形容的涣散和撕裂感!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张宏远那只灰败的左眼瞳孔上,却又像是穿透了那层浑浊,射向了某个更远、更黑暗、更令人窒息的地方!
“呃…啊——!” 一声非人的、凄厉到无法形容的惨叫猛地从沈墨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恐惧,仿佛灵魂被硬生生从□□的禁锢中撕裂!他整个身体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般剧烈地、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膝盖重重地砸在冰冷的不锈钢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但他那布满血丝、瞳孔缩成针尖的眼睛,却依旧死死地、魔怔般地“钉”在解剖台上那具尸体的瞳孔上,仿佛那是将他钉在痛苦十字架上的唯一铆钉!
“沈墨!” 吴薇失声惊呼,下意识想上前,却被沈墨身上爆发出来的那种濒死野兽般的绝望气息和剧烈的生理排斥反应所震慑!他整个人蜷缩在地上,身体以不自然的姿态剧烈抽搐着,皮肤下的肌肉疯狂滚动,汗水在冰冷的无菌服下瞬间浸透了深蓝色的布料,紧贴在他急剧起伏的背脊上。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气管被堵塞的濒死倒气声,嘴角不受控制地淌下混合着唾液和血丝的粘液!
观察窗后,林语晨的身体绷得如同一块钢板!她的手指死死抠住了观察窗冰冷的金属窗台边缘,指甲因为用力而瞬间失去了血色!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她那双一贯冷静如冰封湖面的眼睛,此刻瞳孔骤然收缩,清晰地倒映着单向玻璃另一侧那如同地狱酷刑般的景象!沈墨的痛苦是如此真实,如此骇人,如此非人,如同最狂暴的海啸,猛烈地冲击着她理性构建的堤坝!那堤坝在狂暴的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几乎能“感觉”到那无形痛苦的力量穿透了玻璃,带着血腥和腐臭的气息扑面而来!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猛地窜上头顶,让她颈后的汗毛根根倒竖!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产生了不顾一切拉开那扇气密门冲进去的冲动!
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地上那个剧烈痉挛、如同被无形巨兽撕咬的身影,猛地抬起了头!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惨白扭曲的脸上淌下,但他的眼神,却在那片血色的混沌和涣散中,爆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回光返照般的锐利光芒!
“光!…冷!…” 沈墨的声音破碎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的血块,带着浓重的血腥气。“银色的……格子!……像……像网……锁住……锁住脖子……窒息!……” 他猛地抬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指向解剖台上的尸体,手指颤抖如风中枯叶,“不是人!……不是人的手!……冰……冰得……烫!……骨头……在……尖叫!……” 他的话语完全不成逻辑,充斥着感官错乱的呓语和极致的恐惧碎片。
紧接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猛地瞪大到极限,瞳孔缩得几乎看不见,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血红!那里面翻涌着一种纯粹的、来自生命本能的、对无法理解之物的终极恐惧!那恐惧如此强大,甚至暂时压倒了身体承受的剧痛!
“眼睛!!!” 沈墨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声音里带着非人的恐惧,“它的眼睛!!!……在黑暗里……在……在……” 他像是用尽了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去捕捉那个恐怖源头的位置,身体却如同被最后一根弦崩断的木偶,猛地向前一扑,整个人彻底瘫软在地,失去了所有声息,只有手臂还僵硬地、直直地指着解剖台上的张宏远。
“沈墨!” 吴薇再也顾不上其他,立刻冲了过去,跪在他身边检查生命体征。观察窗上方的通话器里传来她急促的声音:“生命体征极度不稳定!心跳过速!血压异常!神经高度应激状态!需要立即处理!”
气密门再次滑开,两名等候在外、穿着白大褂的法医中心应急人员迅速冲了进去,动作熟练地将瘫软在地、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沈墨抬上担架车。吴薇快速交代了几句,应急人员推着担架车迅速离开,轮子在地面上滚动的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格外刺耳。
解剖室瞬间又恢复了那种冰冷的、绝对的寂静。只有换气扇还在不知疲倦地嗡鸣。惨白的灯光下,不锈钢解剖台上,张宏远那只被反复扫描的左眼,依旧灰败地“望”着天花板,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刚才发生的一切荒谬绝伦的景象。控制台上,角膜扫描仪的屏幕定格在瞳孔表面的高清图像上,除了浑浊和细微的物理损伤,分析软件没有捕捉到任何光谱异常或能量残留。
林语晨依旧站在观察窗前,像一尊被冻结的雕像。她的指尖依旧死死抠在冰冷的金属窗台上,指关节处一片惨白。胸口的剧烈起伏还未完全平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刺痛感。沈墨那濒死野兽般的惨嚎、那剧烈痉挛的身体、那布满血丝充满恐惧和撕裂感的眼神、以及那破碎却带着致命冰冷感的呓语——“银色的格子…像网…锁住脖子…窒息…不是人的手…冰得烫…骨头在尖叫…它的眼睛…在黑暗里…” ——每一个画面,每一个音节,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印在她的视觉神经和听觉神经上,带着一种生理性的反胃感和挥之不去的寒意。
她亲眼目睹了那超越常理的痛苦爆发。那绝非伪装。没有任何人可以伪装出那种源自神经末梢、深入骨髓、连灵魂都在哀嚎的极致痛苦。她也清晰地看到了沈墨在崩溃前那一刻,眼中爆发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锐利光芒,以及那光芒里蕴含的、近乎本能的、对“非人之物”的恐惧——那恐惧甚至短暂地压过了他自身正在承受的巨大痛苦!
理性堡垒的护墙上,那道在局长办公室开始蔓延的裂痕,此刻被这惊悚的一幕狠狠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豁口!冰冷的现实如同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倒灌进来。
“林队…” 吴薇的声音从通话器里传来,带着一丝疲惫和复杂,“死者角膜物理扫描…没有发现符合沈墨描述的任何‘网格’结构或残留异物。光谱分析…也没有异常。” 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但…死者颈部皮下出血痕的微观形态分析…刚刚出结果。那勒痕的微观边缘特征…呈现出一种…非常规的、类似细微网格叠加的应力分布模式,极其细微,肉眼和普通放大完全无法识别。非常…奇怪。” 即便隔着玻璃,林语晨也能感受到吴薇语气中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网格?林语晨的瞳孔骤然收缩!沈墨那破碎嘶吼中的“银色的格子…像网…锁住脖子…” 与吴薇此刻描述的微观网格状应力分布!冰冷的现实碎片与那痛苦的呓语,在这一瞬间产生了致命的吻合!这不是巧合!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惊涛骇浪在她冰冷理性的心湖中咆哮翻腾。她猛地转过身,不再看解剖室里那具沉默的尸体。背对着那单向的、如同深渊之眼的观察窗,她强迫自己挺直背脊,用尽全身的意志力,将刚才那惊心动魄、足以动摇世界观的一幕死死压向意识的最底层。她不能被情绪淹没!她是林语晨!是二支队的队长!这场猎杀游戏的规则,必须由她来定!
她掏出加密警务通讯器,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却以惊人的稳定拨出了一个号码。通讯器贴在耳边,接通的声音响起,她开口,声音冷硬如冰,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命令,完全听不出半分动摇:
“我是林语晨。立刻准备搜查令!对象:张宏远住所书房,具体目标:一个老旧金属盒!动用一切技术手段,哪怕拆了抽屉!必须拿到!通知赵小飞,目标变更!放弃外围数据流分析,集中所有算力,给我全力追踪那片微型芯片!我要知道它的来源、它的功能、它曾经连接过什么!立刻!马上!” 每一个斩钉截铁的命令,都像是在加固她那被冲击的理性堤坝,用行动的命令去对抗那未知的、令人心悸的恐惧深渊。
她放下通讯器,目光如冷电般扫过空寂的走廊,仿佛要穿透冰冷的水泥墙壁和弥漫在城市里的浓雾。在她冰冷的瞳孔深处,映照出的不再是张宏远扭曲的尸体,而是那枚闪烁着冰冷光泽的微型芯片、那个被严密锁住的老旧金属盒、以及沈墨在极致痛苦中嘶吼出的碎片——一张由“银色网格”、“冰冷金属”、“非人手臂”、“黑暗中窥视的眼睛”构成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拼图雏形。这片冰冷的拼图碎片,正无声地指向浓雾深处,某个潜伏在数据洪流与血肉之躯夹缝中的、无形而致命的狩猎者。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