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山嘉很快定下去於县的日子。
是个晴天。
阿凉爬上崔山嘉的车架,发现她的车上有个陌生人,便目光不善地盯着卢含看。
卢含也看着这个小使女,她没在崔山嘉身边见过‘她’,却在崔山嘉出门的时候随侍身侧,应该是信得过的人。
“这是卢郡尉的女儿,卢含。”崔山嘉道。
阿凉知道自己认错了人,错以为卢含是崔山嘉的新使女,因而有了敌意。
他朝卢含俯身行礼,算是道歉。
卢含要跟着崔山嘉去於县,她长这么大还没有离开过太北郡,对于这块失而复得的国土充满了好奇。
阿凉乖顺地坐在崔山嘉旁边,对卢含的敌意没有刚才那么大,但也没有完全消弭。
崔山嘉……是要有朋友了吗?
从前他借着年龄小,时时跟随崔山嘉左右,旁的使女都不能随崔山嘉坐同一辆车,但是他可以。
现在也有别人可以了。
卫观从吴郡过来接崔山嘉,他们在路上相遇,阿凉垂着头不去看他。
他也不喜欢卫观。
他不喜欢崔山嘉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还有很远的距离要走。”卫观说,又道:“怎么没有等着我去接你?”
崔山嘉道:“母亲给我安排了足够多的人,我在太北郡与太南郡内很安全。”
“好罢。”卫观看着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队伍,就崔山嘉这出行的架势,要揭竿而起的叛军都不会敢前来挑衅。
卫观道:“只是这么多人到於县去,怕是百姓惶惶,以为战事又起。”
崔山嘉对卫观很放心:“兄长安排就是。”
卫观带的人不多,在那边探头探脑地看着崔山嘉的方向,崔山嘉道:“那就是兄长的兵?”
卫观回头笑了一下,道:“是可以生死相托的兄弟。”
“真好。”崔山嘉道,这样的话,卫观就再也不会出现那样无助的时候。
“你送来的刀很好,他们都想来见见你。”卫观又说。
“有用就好。”崔山嘉说。
卫观朝那些人招招手,他们便跑了过来,朝着崔山嘉拱手弯腰,又偷偷抬起一点头来看崔山嘉。
他们应该见过这个小姑娘。
卫观来与崔夫人借粮的时候,就是这个小姑娘送卫观出门。
原来已经长这么大了。
但是比起她所做的事情来说,又太小了些。
崔山嘉回了半礼,卫观就把她塞回了车架上,道:“前头有瀑布,十分震撼,我们去看看,再叫他们猎些野味来,我们烧来吃。”
“好。”崔山嘉无条件服从卫观的安排。
冗长的队伍里分出了一小支出去,其余的人或往前去探路,或在附近待命,再留一部分压阵,另分了一队随机而动,看起来就没那么吓人了。
崔山嘉没问卫观忙不忙,会不会耽误他的事情,既然卫观答应了要带她到於县去,必然先安排好了自己的事情。
卢含没出过远门,崔山嘉虽有来往太北郡的经验,却也没有去过更多的地方。
崔四郎赴任途中也不曾大肆游玩。
崔山嘉看过的风景同样少得可怜。
秀丽山水驱散了卢含的阴霾,她慢慢从失去家人的情绪中走出来。
“他姓卫,该是宗亲,怎么孤身一人到边境上来拼命?”卢含悄悄问崔山嘉。
阿凉眼皮微动,支起耳朵来听着。
崔山嘉道:“他是戾太子之子。”
“哦。”卢含道,“是他啊。”
难怪无人提起他的身世,戾太子死得难堪,又死在被废之际,那时候卫观还在太子妃腹中,差一点就是新君。
当时关于戾太子先被废还是先死有很多说法,愍帝闻戾太子之死,大哀而亡,厉帝夺了兄长皇位,短短十数年,几乎要葬送祖宗基业。
论理,卫观的身份比之今上更加正统。
如果当时没有废太子一说的话。
卢含有时候会悄悄看卫观,猜测他以怎样的心态活着。
在他的母亲死后,他就和她一样,再没有家和家人了。
阿凉也悄悄看卫观,他身上挂着的刀是崔山嘉所赠,为了使他能用上这把刀,崔山嘉甚至给他所有的下属都配备了同样的刀。
她为什么那么信任他呢?
崔山嘉靠在使女身上睡觉,即便是在车驾上,她也能安睡。
浑然不似才出门时日夜难眠的状态。
卫观的存在使她觉得安全,可以放心的睡去。
除了卫观,没人能做到。
而卫观自己也不知道这件事。
他们一路走一路游玩,一个多月才抵达了於县。
於县并不繁华,不仅不繁华还荒凉得很,几百里都见不到人烟,仿若是从未被人踏足过的禁地。
等到了县城才有了人气。
崔山嘉分辨不出来大虞人和古燕人的区别。
“本就是一家,祖先一样,服饰礼仪也都一样,与我们没有区别。”卫观道,“倒是东边高翎国有些异族血统,发色与眸色都要浅一些。”
卢含听得连连点头,又问崔山嘉:“你要来看什么?我瞧着除了穷些,和太北郡也没太大差别。”
崔山嘉没回答。
要看什么?她需要看了才知道。
没有了大部队的跟随,他们这一行人还是一样的惹眼,於县这样的地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高贵的大小姐。
他们被侵略者占领,无法归去故土,只能任人欺凌。
好不容易要咽下这口气,却又被人抢了回去,既高兴又害怕。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被人抢走。
而他们无力反抗。
这里的女人很沉默,男人也很沉默。
他们同等地受到燕国人的蔑视。
“压迫没有带来反抗。”崔山嘉道。
是压迫得不够狠,还是被压迫得太狠?以致于让人生不出反抗之心来。
卫观听了传讯的消息,建议崔山嘉先落脚休息,明日再看。
大约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卢含追着崔山嘉,“压迫为什么会带来反抗?什么是压迫?”
崔山嘉正在上台阶,听到她的回答就回头看她,眼神中似乎有怜悯。
这是个被压迫了都不知道的姑娘。
而她是帮凶。
卢含需要微微仰视,读懂了她的眼神下意识地就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看着她?
她是……失去了什么东西吗?
崔山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如果她能自己反应过来,应该也算是好事。
只是对她父亲来说大约不会太好。
卢郡尉虽死,兵权交给了崔四郎,可是卢郡尉手里的兵属于卢氏。
他们和崔家的部曲原本没有分别,只是卢郡尉领了官身,卢氏的部曲也开始守卫太北郡。
卢郡尉一死,他的部曲该由卢家人继承。
但是他的儿子孙子都死了,只剩下了卢含。
崔四郎钻了这个空子,要把卢家的部曲转变为官军。
天子没有力量平定四海,是因为力量都在世家豪强手里,真正属于天子的并不多。
大族豢养的部曲可以在认可天子的时候为他而战,一旦他们不想,天子就会受到严重的掣肘。
改变可以从太北郡开始。
这是件危险的事情。
因为崔家本身也属于世家豪强之列,他的行为会带来包括本家在内的所有人的攻击。
可他还是去做了。
而卢含一无所知,她甚至不知道这股力量原本可以属于她。
至少在崔山嘉看来是这样。
虽然不是所有人都会像追随卢郡尉一样追随她,但是卢家的嫡系部队一定会考虑她的想法。
至于卢含收拢卢家部曲会带来怎样的后果,那都不重要了。
毕竟事情没有朝着那个方向发展。
卢含不想放过崔山嘉,但是她清楚地知道崔山嘉如果决定了不说,她就不可能从她嘴里得到任何答案。
“为什么?”卢含去问西千。
她上过西千的课,也承了师生的名,西千神色复杂地告诉她:“你去看看,去看看原秀带着的队伍。”
“明光里?”卢含不解,她知道明光里,甚至不止一次跟崔山嘉去过明光里,那里有什么特别的呢?
“去看什么?”卢含问。
“用心去看。”西千道。
卢含不在意眼睛里看到的任何东西,她和崔山嘉不一样。
或者应该这样说,崔山嘉和所有的孩子都不一样,她们的眼睛里看到同样的东西,崔山嘉却总能跳出自己的身份,用全新的视角看待事物。
她是多面的。
她不理解何为饥饿,便会三日不食亲自感受,然后去看街边的乞儿,于是就能感受到他们的惶恐。
见到农民就去感受耕地的辛劳,见到商贩就去感受分毫难舍的计较,见到老人就去感受生死,见到幼儿就去感受希望。
她站在每一个人的角度去看世间的一切。
去知道别人惧怕的是什么。
去让自己更强大。
比她大很多的卢含却不明白这个道理,她看到乞儿会忽略,看到农民不会在意,看到商贩懒得计较,遇见老人不知礼让,见到婴孩不能祝福。
她们这样人家的姑娘生来就是人上人,遇到的所有人都会以她为中心,为她让步。
只有崔山嘉不一样。
珍贵却又显得十分突兀。
她好像生来就知道很多的事情,不论崔家如何娇宠于她,她都是这样的性子。
她始终对未来感到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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