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在准备着回中都的事情,崔夫人有了长途赶路的经验,事情不紧不慢的推进着。
明光里因为那个女子怀孕嫁人的事情走了许多人,留下来的人少了许多,崔山嘉想着,还是得带上,这些才刚刚收拢的人需要离她近一点。
原秀已经开始用训练军士的方式对待一部分人,这将是崔山嘉最信任的队伍。
她们全部由女子组成,年龄不大,都是失去了父母亲人,濒死之际被明光里救下,有了活下去的机会。
也还没有完全被世俗驯化。
西千正在尝试唤起她们的‘反骨’,让她们可以将自己看做一个独立存在的个体。
一切准备就绪,随时都可以离开。
但是她们没走成。
继太南郡的动乱之后,太北郡的郡尉被人杀死,守军哗变,差点酿成大祸。
那天夜里动静很大,崔府也不能安枕。
阿凉守在崔山嘉身边,因为这一场祸事,原稷带着崔夫人给崔山嘉的部曲们入了内宅,保护崔山嘉。
崔山嘉不再像几年前一样惊慌失措,她对这个世间有了更深的认识,手里也有了力量,足够她从容面对此时的情况。
这一夜不再有人冲到她面前。
她很平安。
崔夫人带着一个姑娘来给她,让她帮忙照看。
太北郡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她作为郡守夫人,不能坐视不理,要亲自去关心受到这件事情影响的百姓们,免得民心不稳,引出更多的祸事。
崔山嘉比卢含要小。
卢含受了很大的惊吓,被崔夫人送到崔山嘉这里后,还不能回神。
崔山嘉没照顾过人。
她盯着对方看了许久,又沉默地做着手里的事情。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们大约就不能回中都去了。
郡尉掌一郡兵权,他的死本身就会让人感到不安,如果此时作为郡守的崔四郎再离开,太北郡与太南郡的百姓们就会人心惶惶。
天子的天下已经满目疮痍,不会舍得让还算得上太平的太南、太北两郡也脱离了掌控。
过了一会儿,崔山嘉听见了细微的抽泣声。
她很少听到这样的声音。
最近的一次是太祖母离世,父亲母亲对坐垂泪,那时候卫观兄长也失去了母亲,却没有流泪。
那也已经过去好多年了。
从那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听到过哭泣的声音。
现在忽然听到卢含在哭,甚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在做什么。
崔山嘉好奇地看了会儿卢含,才问她:“你为什么哭?”
卢含撇撇嘴,哭得更大声了。
崔山嘉略微有些心烦。
为什么要哭呢?有什么好哭的呢?哭能解决任何问题吗?
但是她没有将话说出口。
她直觉如果她真的问出后两个问题,对方一定会哭得更厉害。
崔山嘉给卢含换了新的茶,又将瓜果点心往她面前推,更多的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卢含没理她,崔山嘉便又低下头去看信写信。
卢含却又开口:“我娘死了。”
“我知道。”崔山嘉说,她母亲把人交给她时,也将发生的事情一并交代了。
“我爹死了。”卢含继续说。
“我知道。”崔山嘉再次道。
卢含:“我阿姐死了。”
崔山嘉:“我知道。”
卢含:“我阿兄死了。”
崔山嘉:“我知道。”
“我阿嫂与侄儿也死了。”卢含道。
崔山嘉仍是回答:“我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卢含大声哭喊。
崔山嘉没有因为卢含吼她而生气,只是解释道:“我什么都知道。”
“你知道什么?”卢含又不吼了。
崔山嘉道:“你全家除了你,都死了。”
卢含又大哭起来,哭声全往崔山嘉耳朵里灌,周围的使女们悄悄看过来,她们家大小姐就不是会安慰人的性子,只怕是刺激到卢家姑娘了。
夫人将卢家姑娘交给大小姐来照看,失策了。
“我没有亲人了。”卢含哭着说。
“你还有外祖父母,有叔伯兄弟,有姑舅表亲,何来没有亲人一说?”崔山嘉道。
“他们?”卢含含恨道,“他们不配。”
崔山嘉有些意外,却没追问到底。
卢含原本抱着腿缩成一团,此时往侧边倒了下去,瘫在地上喃喃道:“我没有家了。”
“你还活着。”崔山嘉道。
“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卢含粗鲁地抹了一把眼泪,“没意思。”
“为什么没意思?”崔山嘉问她。
卢含道:“没有家了,自然也就没有意思了。”
崔山嘉道:“国家,也是家。”
卢含顿住,愣愣地眨了几下眼睛,重复着崔山嘉的话:“国家……也是家……”
“虞朝虽风雨飘零,却仍然存在。”崔山嘉道,“你还有家。”
卢含躺在地上哭泣,声音断断续续:“我……还……有……家……”
她的声音慢慢低下去,最后连哭泣声都不再传出,崔山嘉于是也就不再管她。
使女悄声取了毯子来给卢含盖上,免得她受凉。
卫观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如此‘岁月静好’的画面。
“兄长。”崔山嘉唤他。
卫观朝她点头,崔山嘉见了他腰侧挂着的刀,便问:“此刀可还好使?”
“很好。”卫观道:“便是为了这刀,我亲自上门来谢。”
崔山嘉放下笔,邀卫观坐下。
因卢含占了桌子的一侧,此时也没有要醒的迹象,卫观便坐在了崔山嘉旁边。
卫观展开舆图,同崔山嘉道:“我已收回於县。”
“哪里是於县?”崔山嘉问。
卫观又指给她看,紧挨吴郡,离太南郡也很近。
“兄长真厉害。”崔山嘉道。
卫观笑道:“是你的刀好。”
崔山嘉又道:“我可以去看看吗?”
“去看看?”卫观疑问。
“是。”崔山嘉看着舆图上的於县,“我想去看看兄长收回来的於县。”
“好啊。”卫观也不问缘由,他知道崔山嘉可以做主。
卢含醒了过来,同卫观道:“是你。”
卫观辨认了片刻,疏离道:“卢姑娘,节哀。”
他赶到的时候,卢家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其余人皆已战死。
卢含揉揉脸,俯身朝卫观一拜:“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崔山嘉这才知道,原来是卫观救了卢含。
卫观道:“卢郡尉忠义,不畏小人威逼恐吓,以死相护方才保下太北郡,某微末之举,卢姑娘切莫挂怀。”
不等卢含说话,卫观又和崔山嘉道别:“我还有事不能久留,你何时出发先与我书信一封,我亲自送你前去於县。”
崔山嘉送卫观离去,回过头来卢含就问她:“那是何人?”
她被救之后,很快就被交到了崔夫人手上,紧接着又被崔夫人交给了崔山嘉。
“他是卫观。”崔山嘉道。
“原来是他。”卢含道。
崔山嘉好奇起来:“你认识他?”
卢含道:“吴郡的大将军,很多人都认识他。”
她父亲在军中,她自然也知道一二,只是听闻多些,未曾料得是如此年轻之人。
“你不哭了?”崔山嘉问。
卢含眼里又泛起泪光,却没有流下眼泪,她说:“不哭了。”
崔山嘉又不理她了,卢含有些期期艾艾,最后和崔山嘉道歉:“十分对不住,先前迁怒于你。”
崔山嘉放下笔,道:“你骤失亲人,情绪失控在情理之中,无需在意。”
崔夫人到晚上才有时间来看一看卢含,见崔山嘉已带着卢含用过晚膳,又接着去忙了。
她的女儿从不令人失望。
卢郡尉一家的丧事由崔四郎亲自主持,卢含的眼泪早就在崔山嘉面前哭完了,看着吹吹打打又盛大无比的丧仪几乎要哭不出来。
卢郡尉下葬之后,太北郡也跟着恢复了太平。
崔四郎又接管了太北郡的军政,天子不敢在这个时候召他回中都去,也不放心其他的人,于是又给崔四郎的肩上加重担。
卢含在崔山嘉的院子里住下。
即便太北郡发生如此大乱,崔山嘉的课也没有停。
卢含对崔山嘉的武院表现出极大的兴趣,随着她年岁渐长,武院里的兵器也随着她的身高更换。
卢含问她:“你这样的大小姐也能舞刀弄枪?”
崔山嘉道:“刚好你说的这两个我都没有在学。”
“你学什么?”卢含问,“剑?”
崔山嘉点头,又问她:“你呢?”
卢含看起来就是会武的样子,卢含道:“我家用枪,我也习得枪法。”
她又难过起来,说到枪法就不能不说到父母家人,说到父母家人就要想起她失去了所有亲人这件事。
“我的老师也用枪。”崔山嘉像是没有发现卢含的情绪变化,“你们倒是可以切磋一二。”
卢含取了枪,试了试手感,道:“太轻。”
崔山嘉接过来一试,微微皱着眉将枪放回了原处,她觉得挺重。
崔山嘉对卢含的出现展现了很大的包容性,她的剑术已经学得有些模样,也不怕被卢含知道。
卢含跟了崔山嘉数日,问她:“你每天都过一样的日子吗?”
“一样?”崔山嘉不理解卢含为什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卢含掰着手指头跟她算:“上完了武课上文课,不一样吗?”
“不一样。”崔山嘉道,“我每天学习的都是新的东西,怎么会一样呢?”
卢含歪着头表示不解,她旁听了崔山嘉的文课,那位老师没有赶她走,但是她觉得无趣。
这世上还有比坐在屋子里一个时辰不动弹更无趣的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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