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铃没能忍得住,快马冲到了太北郡,崔山嘉仍旧在梨树下慢条斯理地批阅文书。
坐得八风不动。
卫观的生死不能动她分毫。
崔家的灭门也不能令她改变颜色。
当初九清郡被破的消息传来时,她也是这幅波澜不惊的状态。
燕帝冲进中都,最先冲向中都崔府,要灭了崔家。
可那时候的崔家已经空了。
天子无处可去,中都里的各大世家却还有退路,他们发了疯一般往北边逃去。
崔家走不了。
九清郡已被燕帝踏平,他们不能北上,连本要北上的崔家军都被皇帝半路截下,拱卫中都。
所有的崔氏族人都走上城楼,共同抵抗燕军。
在燕帝破开城门的时候,他们就已经为国战死。
燕帝看着空无一人的崔府,竟是道:“崔氏忠骨,卫家之幸也。”
崔家在他临都的一南一北堵着他,堵了他整整七年,让他恨之入骨,却又不得不佩服这家人的傲骨。
崔家人不会低头。
不论遇到多么大的困难,永远会挺直脊背站到最后。
这样一个家族的落幕,作为对手的他也感到哀伤。
晏铃坐到崔山嘉对面去,她想要安慰崔山嘉。
她也经历过家破人亡的灭顶之灾,她在战火中抱着亲人的尸体嚎啕大哭,沉重的打击差一点就将她压垮。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活得浑浑噩噩。
可是崔山嘉看起来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迹象。
崔四郎夫妇死去的时候她也如现在这样无甚波动,仿若一个无情无义断情绝爱之人。
她只是沉默着,更沉默下去。
每一个往来的人都小心翼翼的看着她,害怕她随时随地都会倒下去。
“你来了。”崔山嘉的声音一如往昔的安定平稳,能定人心。
“他还活着。”崔山嘉说。
“你早就知道?”晏铃顺着她的话问。
“不算太早。”崔山嘉道,“安回郡火山喷发之前有所猜测,及至后来高翎攻启东郡方才确认。”
晏铃道:“段许他们是你故意安排过去的?你们已经有了默契。”
“不。”崔山嘉摇头,“没有默契。”
她不知道卫观要做什么,卫观也并不知道她已经得到了他还活着的确切消息。
至于段许,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与她无关。
“他会做皇帝吗?”晏铃得到了确切的回答就问得更直接些。
崔山嘉从桌案上抬起头来,问晏铃:“他做皇帝就很好吗?”
“至少……至少对吴郡来说是这样。”晏铃道。
“恐怕有些难。”崔山嘉道,“燕军入中都,世家北逃,他又引高翎国入局,如今的中都一片混乱,各方政权林立,他若登基为帝,何人平乱天下?”
“你觉得他不会做皇帝?”晏铃道。
卫观当年假死脱身,又在高翎国蛰伏多年,一朝归国难道不是为了皇位吗?
可天下不平,做这个皇帝一个不慎便是亡国之君。
“至少现在不会。”崔山嘉说。
晏铃又道:“那么我们该如何做呢?”
支持或者反对。
崔山嘉疑惑道:“做什么?”
晏铃愣了愣,才道:“如果他要做皇帝,我们要支持他吗?”
她在崔山嘉面前很直接,她信任着她,不担心自己的话会在未来某时某刻成为自己被攻讦的武器。
“为什么要去想这些?”崔山嘉道,“谁做皇帝和我们的关系不大。”
“关系很大。”晏铃道,“我要做吴郡郡守,谁做皇帝就有很大的关系。”
她认为卫观与别人不同。
“眼下的局面,谁做皇帝你都是吴郡郡守。”崔山嘉道。
如此混乱的局面,若是燕国再攻入虞国境内,虞国就将全面失守。
这个时候南境四郡最好不要动。
她们在这里守了七年,没让燕国破开过一城一池,维持原状是最好的选择。
“将来呢?”晏铃问道,“等到中都缓过劲来,我还有什么依仗呢?”
虽然很不甘心,但是她不得不承认朝廷不会认同她这样一个女子作为一郡郡守。
崔山嘉给她的一切,都可能被上位者一句话就收回去。
她们努力数年的局面也许就要被一些不知所谓的人给毁掉。
“你就那么相信他?”崔山嘉问。
晏铃为什么就相信卫观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动她的位置呢?
吴郡现在只有郡守,没有郡尉,只需要安排一个郡尉下来,就可以拿捏得住晏铃。
而现在驻守吴郡的是明光军的翁妙。
可翁妙又不是真正属于朝廷的人。
将段许及吴郡曾经的将军们调离吴郡,让翁妙来接手,其实也是崔山嘉对她的保护。
朝廷不会有多余的军队来驻守吴郡,吴郡的安危就要仰赖明光军,那么他们就不能动翁妙。
不动翁妙就不会有人来掣肘她。
她总是在所有人注意到问题之前就做出了准备。
她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有在认真地去做到。
终于说完了卫观,晏铃又待了一会儿,崔山嘉也不赶她走,她才小声问崔山嘉:“你还好吗?”
崔山嘉有些茫然地从桌案里抬起头,前不久卢含也问过她这个问题。
她还好吗?
大约……还行吧。
她不像卢含那样眼睁睁看着父母家人惨死眼前而无能为力。
她知道这些消息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发生,甚至连父母的尸体都没有看到过。
无法深刻地感受到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
原本他们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面,这是一段再也不会相见的别离。
仅此……而已……
崔山嘉放下笔:“你们真是……”
她刻意回避,却总有人来提醒她。
“抱歉。”晏铃反应过来,崔山嘉一直在人前展现最稳妥的一面,冷静自持才能让受她庇护的人安心。
而她却想和她感同身受,探寻她内心的脆弱。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崔山嘉说。
既然晏铃对未来感到担忧,那就让她去做一些会让她自己安心的事情。
晏铃走了,崔山嘉终于清净下来,最后一个会欲言又止看着她的人也应付过去了。
阿凉守在她身边,沉默得就像不存在。
他连关心她的资格都没有。
安绥也来道别,他要回中都去,既然中都没有被燕帝占领,而是又回到了卫家人手里,那么曾经在中都的世家大族们都会重新拥护一个新的皇帝。
而他颓然的发现,崔山嘉说的话竟然是真的。
他们和那些低贱的平民一样,没有区别。
“你会回到中都吗?”安绥问崔山嘉。
崔家的人都死绝了,只剩下她这一个,论理她该去为家人们收敛尸骨,筹备后事。
崔山嘉‘嗯’了一声,道:“会的。”
只是不会那么快而已。
安绥跟随明光军一道离开,她们踏着燕帝的脚步安定被燕帝占据和迫害过的虞人。
中都的消息又一次传来。
崔丞相扶持先皇幼子登基为帝,加封卫观为定北王,即日领兵赴北地平乱。
崔丞相没有死,太北郡崔府里也感到庆幸,崔山嘉还有亲人活着,也许能少伤心一些。
“家主要归去中都吗?”冬夜问。
崔山嘉摇头,“你们回去一趟,听听祖父如何想。”
过了一会儿又道:“也看看他老人家身体如何?”
一场破国大乱,崔家人死伤殆尽,那都是他的孩子们,对他的打击只会比崔山嘉更大。
冬夜道:“我与紫夜至少要留一个在你身边。”
她看了眼做使女打扮的阿凉,还是不放心阿凉离崔山嘉这么近。
毕竟都大了,从前是因为不安稳,总是在打战,崔山嘉又一直遇到刺杀。
到现在天下快要太平了,至少在南境这块土地上不会再有那么多的危险。
阿凉感受到危险,立刻警觉起来。
他知道冬夜紫夜这两位大使女从小就看他不顺眼,这么多年了始终没有放松过警惕。
他觉得委屈。
就连管事背叛过的明光里都能受到她们的信赖,却只有他始终被猜忌。
“不要觉得委屈。”冬夜走后,崔山嘉和阿凉说。
他们一同长大,至今也有十余年了,连后来的卢含和晏铃都得到了信任,他们之间本应该更加紧密才对。
“我信任你就够了,不是吗?”
阿凉跪坐在崔山嘉身边,像一只受到委屈蜷缩着的大狗,正在被主人顺毛。
其实他的心情也没有那么差。
中都来的消息里,比起崔丞相还活着,他更在乎的是卫观。
卫观没有登基称帝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是以高翎国驸马的身份带着高翎**队到虞国来的。
虽然所谓的公主并不存在。
但是谁会管那个呢?
他认了这个身份,就和崔山嘉之间再无可能了。
他觉得开心。
不过没有表现出来。
新帝的旨意过了很久才传到崔山嘉这里,小皇帝还不能掌控这个千疮百孔的天下。
也不敢乱动南境的局势,他依照他父皇的旨意,请崔山嘉继续坐镇南境四郡,同时要看守好还被高翎占据的启东郡。
段许等人被卫观调往北地,启东郡由他带来的高翎军队驻守。
高翎国皇后借兵给卫观的原因还不得而知,他不知道他们之间做了怎样的交易,也许就是割让土地。
而虞国境内被燕帝弄得一团糟,实在经受不起再一次的蹂躏。
燕国后知后觉地得到了燕帝身亡的消息,燕国长公主悲痛之下,向虞国递了议和书,想要遣使迎回燕帝的尸首。
小皇帝收到崔山嘉的传信,吓得蜷缩在太后怀里,又是燕国,他对燕军感到恐惧。
崔丞相给崔山嘉回复,拒绝了这个要求,不过没有那么生硬,只说虞国会保护好燕帝的尸骨,但是现在虞国正是新旧交替的时候,怕乱中出错怠慢了燕帝,只能等些时候才能送还。
天下朝着太平的方向走去。
崔山嘉偶尔也能得到北地来的消息,卫观正在一步步平定北地。
她没有刻意去探听,只不过和中都畅通了来往渠道,会收到朝廷的邸报。
安绥也会给她写信。
他追着卫观北上,到安家该守的地方去履行自己的责任。
没有了战争的侵扰,南境很快繁荣起来,那些提着农具要去打仗的农人们还没有抵达中都,就得到了燕帝兵败的消息,在明光里的引导下留在了被燕帝抢走过的土地上,帮助幸存的人们重新开始。
他们带着崔山嘉灌输的思想,和本土的世家们发生了激烈的碰撞,因为明光军和崔山嘉的震慑,没有闹出太大的乱子。
总体而言也在向好发展。
崔山嘉躺在梨花树下,安稳地闭着眼睛。
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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