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凉背着崔山嘉,今日虽没有再下雪,路上却湿滑难行,他担心崔山嘉摔到,便背起她。
除了他之外不再有多余的人。
崔山嘉也喝了点酒,冷风一吹就有些头晕,她伏在阿凉肩头昏昏欲睡。
入眼都是未化的积雪,阿凉慢吞吞地走着,他觉得崔山嘉似乎有话要和他说。
冬夜紫夜都不跟着,连寻常的使女也被她打发走。
她要和他说什么呢?
“高翎皇后将要出使吾国。”崔山嘉似是呓语,声音极低却不含糊,在阿凉耳中如惊雷炸响。
“她要到中都来了。”崔山嘉说。
阿凉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变得僵硬。
她知道了……
她什么都知道。
十几年的时间,足够崔山嘉找到一个孤儿的来历。
她知道之后从未提起过这件事,阿凉没法确定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更不知道她会怎样做。
也许在很早之前,也许刚刚才知道。
也许如果高翎皇后不到中都来,她就永远都不会提起这件事。
“你恐惧见到她吗?”崔山嘉问。
阿凉的声音发涩:“我……”
崔山嘉又问:“你想要见到她吗?”
“如果不想见她,那就待在府里不要出去。”崔山嘉说。
阿凉的身体又柔软下来,原来是担心他,而不是要抛弃他。
“我会永远在你身边保护你。”阿凉道。
崔山嘉就不再说话了,阿凉背着她走过漫长又寂静的回廊,回到院子的时候,崔山嘉已经睡着了。
阿凉看着使女们轻手轻脚地给崔山嘉拆掉珠环,然后被紫夜赶出了屋子。
他被屋外的寒风一吹才有些清醒过来,崔山嘉知道了他的来历,却不是由他亲口告知,他还会被信任吗?
最开始的时候他宛如惊弓之鸟,夜夜不得安枕,待在崔山嘉身边才好一些。
哪怕要装作姑娘他也无所谓,能活着就很好了,何必在乎其他的东西呢。
后来时间长了,他渐渐忘记了从前的事,又或许是他刻意回避,总之他不再想起遇到崔山嘉之前的事情,也便没有和她说过。
他为自己开脱,他已经完全将自己当做了崔山嘉的人,从前的一切也就都不作数了。
但是今夜她却忽然说起了这件事。
也许这并不是她信任他。
而是她从头到尾都没有信任过他。
不然为什么对她言听计从的冬夜和紫夜会始终对他保持着警惕呢?
阿凉的心不断地沉下去。
他该怎么办?
崔山嘉很少做梦,却在今夜做了一个梦。
说是梦也不尽然,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阿凉时候的场景,很奇怪,明明是她自己经历的事情,现在却又站在场景之外看着它发生。
阿凉的眼睛从她出现之后就没有离开过她。
好像他眼睛里只有她一个人,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东西。
崔山嘉完全可以不带他走,但是她心软了。
她好像在阿凉身上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那个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在追赶她,却连不安也无法诉诸于口的小孩站在了她面前,她不能视若无睹。
大梦一场醒来,崔山嘉宛若一夜未睡般,乏得很。
朝堂上又为崔山嘉的事争论了几日,最后是卫观赢了一半。
因从前北地封王自立为帝的事情,虞国上下对异姓王这种事情深恶痛绝,异姓王几乎就等同于列土封疆,他们绝对不敢同意。
于是卫观也退了一步。
崔山嘉居九卿之位,为大行令。
卫观在朝堂上说,高翎国与燕国来使已定,高翎皇后要亲自到中都来,而燕国因为要迎回燕帝的尸骨,来的必须是燕帝血脉,少帝不可轻离,来的便是长公主。
两国来使的最高身份都是女子,且都是皇室,难道要太后自降身份去迎接她们吗?
卫观拒绝去做迎接使,这满朝上下又有谁有资格代表虞国去迎接‘盟友国’和对战国。
满朝文武皆是满口苦涩,自来只有皇子朝臣出使,什么时候女子也能代表一个国家出使了。
但是他们无法置喙别国的决定,难道将人拒之门外吗?
如果因此而引发了战争将要由谁来负责呢?是反对卫观的他们,还是反对皇帝的他们?
小皇帝在朝事上自来插不上话,有大臣就这件事问了他一嘴,他竟然说:“崔郡君执掌四郡,也只有她面对两国时不会害怕。”
他甚至想说他都觉得害怕。
但是大臣们都不再给他机会开口了。
一个卫观已经足够让人难以应对,如果连太后也想要崔山嘉入朝为官,那么这件事恐怕很难阻止了。
那位原本的大行令在卫观的目视下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说是自己年事已高已经到了告老的时候。
卫观顺口就准了。
崔山嘉的身份就这么定了下来。
卫观早已为崔山嘉准备好了官服,同任官的旨意一起到达。
卫观的人也不理解,为什么非要把崔山嘉引入朝局呢?反正王爷也还没成婚,大不了娶了她,予她王妃之位,还能将南境兵权收入囊中,那样不是更简单有效吗?
折腾这么一大圈,恨他们王爷的人只会更多,就连崔山嘉入朝之后也未必会与卫观站在一条战线上。
为什么宁愿违背阻制也要这样做呢?
崔山嘉头一日上朝,就是大朝会,一般大朝会也不是每日都开,没有定例,这回是因为崔山嘉以女子之身入朝,还是九卿之一,皇帝要亲自接见她。
有固执的老臣拦在崔山嘉面前,唾弃她,引得众人围观。
此人叫嚣着这是仳鸡司晨的不祥之兆,女子就该安守本分,岂能站在百官之中,执掌权力。
崔山嘉充耳不闻,还有更加激进的人一头撞在大殿上,言称即便是死都不可能与一个女子同殿为官,他的行为极具感染力,引得愤愤不平的官员接连撞柱。
小皇帝急得不行,一眼一眼地看向卫观,卫观却坐得分毫不为所动,对堂下乱局视而不见。
于是他又去看另一侧的崔丞相。
崔丞相年事已高,太后让他以此为由给丞相赐了座位,他坐在中间,一左一右坐着卫观和崔丞相。
他上朝时无聊,观察了很久之后,忽然发现这个座位好像天然地就将他们二人变成了两派。
可现在崔丞相也不说话,甚至不多看崔山嘉一眼。
“丞相!”有人跪地,“连您也不说话吗?祖宗定下的规矩就要这样被人踩在脚下,我等将来有何颜面去见先帝和诸位先皇?”
就算崔山嘉是他的孙女又如何?如果今日站在这里的是他的孙子也就罢了,那哪怕是孙女婿都好,可这是一个女子。
已经有好几个人撞了柱,可最高处的三个人谁也不出声,也不叫太医。
而他们骂崔山嘉的话似乎没有任何作用,有时候骂得难听了,被她轻飘飘一眼看过来,就会哑了声音。
她见过山河破碎,她踏过尸山血海,她的眼里没有畏惧。
任谁见了她,就能看到她如何守住了南境,他们在中都享乐的时候,她已经决定要拿回被邻国夺走的土地。他们恐惧不安的时候,她已经重新拉起南境防线将燕帝困在境内。他们仓皇逃难的时候,她一面防备燕国一面对战高翎,还能安排人救援中都。
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她的父亲和兄长在她之前死亡,在那片土地上,他们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转移她功绩的人。
她手底下最能打的是女子,最有治理之能的是女子。
他们厌恶她,只厌恶她的性别,却渴望这份功绩可以出现在一个男子甚至就是他们自己身上。
她是女子。
这是原罪。
如今战事已平,她就该功成身退,从此隐退。
怎么可以站在他们之前呢?
“夕年昭文公主立中军殿,凡武帝亲征,朝事决议皆出自中军殿,那时候坐在上首主位上的就是公主殿下。”卫观说,“诸位说的祖宗规矩是哪个祖宗规矩?”
不论是小皇帝还是他都是武帝血脉,不承认昭文公主就是不承认武帝,也就意味着不承认自己。
没有人敢说这样的话。
提起昭文公主,即便是情绪最激动的人也不敢口不择言。武帝把昭文公主挪进了太庙,那是连历任皇帝都不一定能进去的地方,他把昭文公主放在里面,还下了旨意,后世子孙何人敢将其挪出,便不算卫氏后人,凡皇室血脉皆可共伐之。
武帝一脉若不想被人借口攻伐,就要护着昭文公主。
到如今昭文公主的牌位还好好放在太庙里,中军殿也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们。
那是昭文公主啊,是在虞国风雨飘摇中数次保护了国祚的人,也是因为有她坐镇中都,武帝才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四处征战,使得国朝恢复。
“这怎么能比呢?”上蹿下跳的人犹在嘴硬。
“崔郡君从未接触过国事接待,若是有所差漏,岂非叫他们耻笑?”有人不再坚持,转而想要崔山嘉立下诺言,若是她出了差错,自然有他们的说法。
至于这个差错,那就有了可操作的空间。
一直不语的崔山嘉现在才开口:“如果怎么接待都要我来管的话,要你们有什么用呢?”
她说:“我是战胜的一方,曾经在愍、厉两帝手上丢失的十五县有十四个县由我收回,我挡住了燕国的攻击,也拿回了被高翎国占领的启东郡,至此,虞国的国土恢复到愍、厉两帝之前,南境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富足。”
“我做这个大行令,本身就具有特殊的意义。你们抬不起的头由我扶起,你们挺不起来的脊梁由我支撑。你们得清楚,你们可以站在这里和我说话,都是我的恩赐。”
崔山嘉说这段的话的时候表情平静,语气淡然。
有些事情不是他们刻意忽略就不再存在。
“明光军镇守九清郡以南的所有地方,两国使臣必然经过所有我所掌控的地方,你们谁能保证高翎古燕两国来使途中不会遇到抵抗而演变成战事?”崔山嘉道,“我可以保证他们安稳至中都,也承担得了和平演变为战争的结果。”
“你们之中有谁可以?”
“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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