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覃安的脊背深深地佝偻下去。
这是个良心未泯的人,在见到了最真实的现场之后,他彻底闭上了嘴,不能再昧着良心为罗正说话。
“你们离开百姓太久。”从出了中都之后,崔山嘉第一次和他们说话。
“又或者说,你们从未将他们放在眼里过。”崔山嘉道。
“你们入口的每一粒粮食都由他们耕种,你们走的每一条路都由他们铺平,你们的雕梁画栋都压在他们的肩上。”崔山嘉说,“他们从未索求过感激,他们只是想要活下去。”
“吃饱饭,穿暖衣,满怀期待地迎接新一年。”
“仅此而已。”
崔山嘉的声音严厉起来:“可是你们连这样微小的愿望也要剥夺。”
“你们是人,他们又何尝不是呢?”
安绥第二次听到崔山嘉说这样的话。
他的震惊比其他人少很多,他见过那些百姓们这样举着武器来找崔山嘉。
“粮食到哪里去了呢?”崔山嘉问。
左覃安脊背僵住。
百姓们没有吃到赈灾粮,而罗正的赈灾粮从他手里拨发,他确认那批赈灾粮离开了粮仓。
可是罗正死了。
没有人知道那些粮食到哪里去了。
“你真的不知道吗?”崔山嘉问他。
语气甚至算得上温和。
左覃安想,崔山嘉能以女子之身在丞相这个位置上站稳脚跟,不全是依靠她祖父的余荫,毕竟安筹退后,安家的儿郎们也没能接住从安筹手里落下来的权势。
她不在利益的漩涡里,不会被人和事裹挟。
“你是御史,这样的事情,应该由你开口。”崔山嘉给他机会。
左覃安不说话,崔山嘉觉得失望。
安绥说:“下官愿上书。”
他是安筹玄孙,是北地人,也是北地臣。
周围的人怒视他,他也不害怕,而是笑道:“从今往后,你们吃进肚子里的每一口食物都含着这些人的血。”
众人的脸色都变得非常难看。
崔山嘉几乎是压着他们到堆积尸体的地方去,逼着他们拜别亡人。
这些被洪水淹死的人不能直接掩埋,要统一焚烧,避免造成瘟疫。
那味道隔得老远都令人作呕。
可是那些在哭泣的人却闻不到。
他们的悲伤弥漫在这片大地上,比天空上的乌云还要深沉。
原秀向崔山嘉请罪:“是属下失职。”
在抚县这件事上,她自认有罪。
因为来的是北臣,为了避免被误认为不信任而监视他们,进而加剧南北矛盾,所以她没有过多关注抚县的情况,赈灾的事情完全交给了罗正去管理。
去它的南北之分,管它的矛盾加剧与否。
这些活生生的人才是她最应该在乎的。
崔山嘉将她扶了起来,道:“谨记在心,你我都一样。”
崔山嘉没有立刻离开抚县,但是不再限制被她抓来的北臣的自由,任由他们留下或者离去。
江橘过来支援。
江枳送燕国长公主离开虞国之后,就留在了白云关,她则领兵支援原秀。
原秀的大部队不能轻动,卢含也派了人来。
江橘和崔山嘉说:“您的礼物帮您送给燕国长公主了。”
那年从古长岁手里得来的燕皇子们没有全都死在战事里。
那些吃干饭的人有了去处,江橘的心情都变好了许多。
“燕长公主说她很喜欢这份礼物。”江橘说,古长岁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都要维持不住,声音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江枳在她离开白云关之后才告诉她给她的礼物已经在马车上了,古长岁一看是那几个被她丢出去的烫手山芋,简直要咬碎了牙齿。
真是份好礼物。
让她雪上加霜。
等抚县的水患平息之后,崔山嘉才启程归去中都,她没有答应安绥弹劾北地官员的请求,她把他留在了抚县,“在这里做个县令吧。”
安绥说:“要是你一走,他们就因为我是北地出身的官员将我乱棍打死怎么办呢?”
“南地北地有什么分别呢?只要你好好做事,他们都会看到眼里。”崔山嘉道。
“像你一样吗?”安绥问。
崔山嘉想了好久,才道:“不要像我一样。”
崔山嘉离开抚县的时候,指着安绥说:“我把他托付给你们,你们要照顾好他。”
安绥的笑脸还没有绽放在脸上,崔山嘉又说:“如果他乱来的话,也可以揍他。”
众人看着安绥的眼神和善了许多,但是没有完全卸下警惕。
在崔山嘉留在抚县的这段时间里,他们已经分清楚了谁是南边的人,谁是北地的官。
这个少年就是北地的。
但是崔山嘉任命他做抚县的县令,把他们交给了他。
中都里对崔山嘉惊人的举动褒贬不一。
朝堂上最有份量的两个人离开了中都,皇帝又病了,中都里乱糟糟的,什么样的声音都有。
自认为站在崔山嘉对立面的北地官员们妄图散播崔山嘉扔下国朝大事不管不顾,跑到抚县去亲身犯难是不负责任的做法这样的谣言。
他们以为崔山嘉归来之后会受到中都的排斥。
可是百姓们说原来还有这样的丞相,听到百姓们受到了苦难立刻就放下手里的要事,赶到最危险的地方去和百姓们站在一起。
中都里的百姓也是百姓啊。
谁不希望管理自己的是这样一个将自己放在心里的丞相呢?
再次来迎接崔山嘉的中都百姓们不再用审视的目光看待她,甚至希望她走出车架,言语温柔的和他们说话。
就像她安抚抚县的灾民时一样。
崔山嘉揉着眉心,有些倦怠,如果连赈灾这样的事情都需要她亲自去办的话,虞国大一统的未来只会遥遥无期。
而卫观的身体又不容乐观,这个丞相,做得还不如当初在太北郡没有官职的时候顺心。
又或许的确是她错了,她早在那个时候就该顺应众人之意,自立称王。
崔山嘉摇摇头将这个念头赶出脑海。
已然走到这一步了,就不必再后悔过去,其他的选择也未必会比现下轻松。
高翎皇后还在皇城里游荡,她对着卫观嘲笑他手底下的官员们:“都是些蠢货。”
“他们当雷姮是吃干饭的吗?崔山嘉的马还没有冲出中都,她的人就已经撒了出去,甚至比崔山嘉本人更先达到抚县。”
她向人们宣告崔山嘉要来了,她要来拯救水深火热中的他们了。
然后,崔山嘉就来了。
“当初安回郡天火,世人皆传女主乱世,降下天罚,朕杀得血流成河才按下流言,燕国看起来风平浪静,古长岁暗地里可处置了不少人,只有你国南境里一点风声都没有,还有空谈论安回郡的山火有多大。”
这一对比叫高翎皇后恨得牙痒痒。
怎么人家就能这么云淡风轻地渡过去呢?
她才从这座宫城里离开,雷姮的人就洒进了人群里,还不待有人抹黑污蔑她,雷姮就连火种都更换了,他们点起来的大火只会烧到自己身上。
崔山嘉一路冲到抚县之后,中都里的官员们在干什么呢?
他们在搜罗各种证明崔山嘉失职的证据。
百姓的苦难呢?
他们视而不见。
北地官员和雷姮的这场战争以完败告终,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对上了雷姮。
而是觉得愚民们好像不愚了。
他们居然还会反问:“那你在做什么呢?”
抚县的百姓遭了水患,连丞相都到最危险的地方去指挥赈灾救灾了,你们这些官员在中都里做什么呢?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
原来他们去偷赈灾粮,去抢抚县百姓活下去的保命粮。
这就是北地的官员。
左覃安最终也没有开口上书,崔山嘉安排人揭露了这件事情。
在抚县等着这批赈灾粮救急的时候,罗正暗中将这批粮食发往北地,高价倒卖,沿途的官员都是帮凶。
罗正到了抚县之后,发现这里的情况比他想象得要好很多,他们竟然还有余粮。
他们说有一分,那必定不止有一分。
他搜刮一二也不为过。
北地战乱平息之后,人员大幅减少,粮食的产量也比往年降低了许多,这批粮食到了北地,他能赚得可不是一星半点,这可是无本万利的买卖。
怎么能忍得住不去做呢?
可是崔山嘉那个女将军太莽了,还不待他开口分利,她的屠刀已经落下。
尸首分离,那些用抚县百姓的血赚到的钱一分也没有花到。
崔山嘉站在朝堂上,她在想祖父站在这里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厌烦。
他在这个位置上几十年,就厌烦了几十年吗?
她不再容情,一连罢免了十数个位列前沿的官员,撤职查办抄家灭族者亦不在少数。
朝堂上一下就空旷起来。
崔山嘉的烦恼也随之减少。
有人诟病她排除异己。
她反而附和他们:“你说的对,就是这样。”
既然她改变不了他们的想法,那就顺她者昌,逆她者亡。
卫观知道发生了抚县的事情之后,崔山嘉就不可能让步。
北地的官员们需要受到震慑。
可这样一来,崔山嘉这个丞相的权力就会更盛。
而他想要削弱相权,将权力收拢到皇权之下的计划就会受到阻碍。
“这有什么难抉择的。”高翎皇后和卫观说,“杀了就好了。”
卫观看了她一眼,道:“她死了,朝堂、国家都会有大的动荡。”
高翎皇后不屑:“谁死了,国朝都能延续下去。”
她杀了皇帝,高翎国不照样存在了这么多年,她杀了那么多权臣重臣,高翎国也一样在往前走。
谁死了,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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