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淙被那声怒吼惊醒，从床上一跃而起，用了两秒反应了一下自己在哪儿后跳下了床，鞋都来不及穿就跑了出去。
唐明正死死抱着林长舒的腰把他往后扯，然而愤怒状态下的林长舒凭他一个人根本拉不住，林长舒伸长了手，似乎要穿过防盗门的缝隙伸出去把门外那个人撕成碎片一样，喉咙里不断发出沙哑的吼声，像生锈的齿轮剧烈碰撞着。
他过的那么好，他本来过的那么好，所有事情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老妈那么开心，所有重要的人都在身边，他以为——他以为他已经熬出头了。
他被浸在河底，湍急而浑浊的水流一次一次淹没他的头顶，灌进他的鼻腔，氧气被装进了泡泡里飞走了，他挣扎了很久，很多年，终于来到了水面，刚探出脑袋，贪婪的吸了一口他梦寐以求的空气，就被一只大手兜头罩来，重新将他按了回去。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来！”
林长舒的眼底通红，眼角几欲撕裂，像头发狂的野兽，和门口那个文质彬彬，面带笑容的男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们的五官如此相似，以至于谢淙一眼就看出了血缘关系。
原来林长舒长得更像父亲。
“你他妈愣什么呢！”唐明怒吼道：“我要抓不住他了！”
谢淙这才反应过来，上前合力把林长舒拖了回来，按在沙发上。
谢泞闻声也走了出来，迷茫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泞泞别让阿姨出来。”谢淙回过头：“进去看着。”
谢泞觉得以自己的贫乏的语言系统可能劝不住林母，但还是听哥哥的话乖乖走了进去。
“长舒，长舒。”
谢淙抓着林长舒的手，用膝盖制住他的大腿防止他突然暴走：“你看着我，你冷静点儿。”
但林长舒根本听不进去话，喉咙发出“嗬嗬”的声音，清秀的脸狰狞出可怕的形状，努力挣脱着桎梏，但唐明和谢淙几乎把整个人的体重都压在他身上了，加上理智尚存不想伤害这两个人，林长舒只能愤怒地在原地挣扎。
倒是门口的男人露出了无奈又貌似宽和的表情：“没人邀请我进去坐坐吗？”
“他不欢迎你。”谢淙扭头大声说。
男人充耳不闻，只是挂着微笑看着自己的儿子：“小舒，过来让爸爸抱一下。”
谢淙毫无征兆地被推开，林长舒窜了出去，速度快到只剩下一个残影，防盗门被砰的一声踹开，林长舒的拳头裹挟着巨大的力量，却被对方轻而易举接住了。
“你也不想想你遗传的谁。”
老爸怜悯又好笑地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怎么还学会跟爸爸动手了？”
林长舒像触电一样颤抖着，被扑过来的谢淙抱住，谢淙几乎是用尽全身力量拥抱着他，把他的头按进自己肩膀里，用并不强壮的胳膊圈着他，在他耳边低声安抚着：“长舒，冷静，冷静，没事的。”
老爸饶有趣味地打量着这一幕。
唐明烦躁的揉了揉头发，转身去厨房拿了把菜刀出来指着男人：“滚，看不出来没人欢迎你吗？”
男人好像才发现他的存在一样，目光落在菜刀上，却并没有多少惧色，伸出两根指头拨开了刀刃：“你是小舒的同学？”
“我是你老子。”唐明面无表情的说，用余光看着谢淙抱着林长舒往里面走。
“我来拜年。”男人笑了笑，扬了扬手里的东西：“来看看亲儿子和前妻，有什么问题吗……你真的要用那东西指着我吗？”
“谁知道它会不会砍在你身上呢。”唐明也笑了：“你亲儿子不想你进来，我一个做客的就不替他招待你了。”
“好吧，我怕了。”
男人嘴上这么说，神情里一点怕的意思都没有，就像笃定了唐明只是说说而已：“小同学，替我和他们娘俩说句新年快乐。”
唐明没接话，用刀面拍了拍墙，目送男人离开后才关上门。
谢淙抱着林长舒跪坐在地板上，唐明看了一圈儿觉得自己没必要当这个电灯泡，所以转身进了林母的房间，准备支援一下长嘴和没长嘴区别不大的谢泞小朋友。
“没事了，没事了，他走了。”
大概是常年充当了保护和安抚弟弟的角色，谢淙这套流程做的简直得心应手，让林长舒蜷缩在他怀里颤抖着，哽咽着，那么高大的一个人，缩起来的时候奇妙的渺小，好像一只被揉皱的纸团，风一吹就滚跑了。
林家的事情谢淙只知道个大概，毕竟他也没蠢到去问林长舒细节，只知道林父早些年跟人带着家里所有的钱跑了，还是林长舒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出来的。
谢淙倒是不介意林长舒多哭一会儿，但事实总是不遂人愿，林长舒太习惯快速从负面情绪里跳出来了，短短五分钟就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裹好了，轻轻往后倒了倒，坐在地上，脱离了谢淙的怀抱。
“谢谢。”林长舒低声说。
“我说了你不用跟我说这两个字。”谢淙单膝跪在他面前：“是你父亲？”
“嗯。”林长舒居然笑了，尽管笑的比哭还难看：“让你们看笑话了。”
“你可以再哭一会儿。”谢淙柔声说：“没关系的，现在只有我在这里，哭多久都不要紧。”
“不用。”林长舒说：“哭也不能解决问题，哭完了生活还是生活，日子总要过下去……再说了，大过年的哭鼻子多不吉利。”
他装的一派轻松，就好像刚刚困兽般的姿态从没来过，但谢淙知道这幅壳子里的东西已经碎了，稀碎，拼都拼不起来。
谢淙想说些什么，林长舒已经开口阻止了他：“不用，不用安慰我，真心的。”
林长舒伸长了胳膊够了茶几上的烟，咬在嘴里点燃了：“哪个家庭没有点儿烂事儿呢……我真没事，就是太久没见到他有点没反应过来，你别那么看我啊，我是真没事。”
林长舒吐出一口烟，在烟雾缭绕中闭上眼：“我才不会为了不值得的人糟蹋自己的日子，我要活的比他们都好，过好日子，赚大钱，带我妈吃香的喝辣的，拿现金抽傻逼大脸巴子。”
“其实你刚刚不用拦我的，我打不过他，也不可能真的拿他怎么样，毕竟现在我闹出个什么事儿就会连累老妈，我又不傻，我妈拉扯我已经够不容易了，还能让她再吃个官司不成。”
谢淙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看着林长舒，看的那根烟都烧到尽头了，才抬手摸了摸林长舒的脸，摸的很仔细，似乎是要把老爸摸的那一下给擦干净一样，然后屈指在林长舒心口叩了两下。
“疼不疼？”谢淙问。
“疼死了。”林长舒点点头。
.
那其实是个很长的故事，不过在林长舒嘴里被缩短成了一句话：“我放学回家撞到我爸和一个男人滚床单了，就这样。”
谢淙想说些什么，林长舒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一样，勾了勾嘴角：“对了，他还想让我一起来着。”
谢淙的脑子花了很久才处理完这短短两句话里蕴含的信息量，虽然林长舒看起来非常轻描淡写，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但谢淙看见他叼着的烟在颤抖，连着嘴唇。
“后来的事你知道的，他带着钱和那个男的跑了……其实我感觉他还挺辛苦的，那么多年要披着人皮过日子应该蛮不容易的吧。”
“他那段时间情绪很不好，老抽烟，天天叹气，我当时……当时还以为是什么感天动地的理由呢，现在想想应该只是在说服自己抛弃道德吧，还挺为难他的。”
林长舒笑了笑，歇了几秒接着说了：“我以为这些年他一直没出现是出于愧疚，今天才发现是我想多了，他早就把良心扯碎了吞了，亏我这几年还一直在给他找借口。”
“说起来好笑，截止今天我都没有真正恨过他，我总觉得……也许他有什么隐情呢？或者什么迫不得已的原因？毕竟谁想无缘无故恨自己亲爹呢。”
“其实他对我挺好的，没打过我也没骂过我，小时候经常带我出去玩，抱着我把我举过头顶……”
林长舒突然闭了嘴，谢淙看见地板上缓慢出现的水渍，犹豫了一会儿没有抬头。
“……为什么是真的啊。”
林长舒狠狠搓了搓发肿的眼角：“我明明给他找了那么多像样的借口，他只要说句对不起，或者，或者……”
“我差点就要原谅他了……”
谢淙倒是不太理解林长舒对父亲那种又爱又恨的复杂感情，毕竟他的父亲从来只陪谢泞玩，虽然谢泞并不买账。
他只是心疼林长舒，看见对方哭，他就觉得那些眼泪都滴在自己心上了，沉甸甸的，坠出几个窟窿来。
林长舒没有哭很久，他的眼泪早就在这些年里流干了，他也不允许自己哭太久，老妈还在房间里，还有老爸为什么突然出现了，这些事都需要解决。
“你还好吗？”谢淙问。
“现在不好。”林长舒说：“马上就好。”
谢淙觉得林长舒有超能力，他只不过是去厕所洗了把脸出来，就好像把刚刚的狼狈和无措都顺着水流冲进了下水道，重新神采飞扬起来。
“你不给家里打个电话吗？”林长舒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一晚上没回家。”
“……昨晚提前说过了。”谢淙仍然在震惊。
“那就行。”林长舒深吸一口气，推开了老妈的房门。
老妈情绪还算稳定，唐明坐在她身边低声说着什么，谢泞像根电线桩子似的杵在一旁，看到林长舒进来如蒙大赦似的松了口气。
林长舒冲着唐明点了点头，唐明会意带着谢泞出去了。
“妈。”
老妈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你爸走了？”
“……走了。”林长舒忍不住开始皱眉。
“你都不让我看他一眼。”老妈小声说。
“看他有什么用？”林长舒骤然拔高了音量，然后又降了下来：“我说了我们家不需要第二个男人，有没有他我都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长舒……”
老妈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林长舒的头：“你不要总是这么执着于物质生活，也不要老对他有那么大的敌意，他再怎么说也是你亲爹。”
林长舒只能冷笑。
老妈的接受能力真的很奇妙，一方面对老爸居然喜欢男人这件事深恶痛绝，连带着厌恶了整个同性群体，另一方面又时常提醒他老爸的养育之恩，要他多少惦记着点儿血浓于水，连自己都原谅不了的事情，居然要他代为宽容。
不知道老妈发现老爸连自己亲生儿子都想睡会是什么心情。
老爸也很有意思，明明是个同性恋，偏偏和女人结了婚生了孩子，还假模假样出演了那么多年相亲相爱的剧本。
林长舒觉得老妈挺傻的，因为她明显还爱着老爸，毕竟老爸四十多了还风度翩翩，想必年轻时更是魅力无穷了，人的感情还真是复杂，老妈对他的爱和对老爸的爱居然可以同时存在，也不怕哪个会刺伤了哪个。
这个现实让他感到绝望，同时也把心里对老爸最后一丝期待也抹杀了。
老爸出现之前，他给老爸凑出了无数的无可奈何，每一个版本看起来都特别值得原谅，但是今天，看见老爸的第一眼，看见老爸笑容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这个人根本没有任何悔过之心。
他倒情愿相信老爸一直没出现过，这样的话“父亲”的角色也仅仅是不完美的，有缺陷的，而不是那个眼里袒露着**和渴求的恶魔。
“你是不是早知道他会来。”林长舒突然问：“泞泞那个语言障碍系统根本劝不住你。”
老妈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林长舒突然觉得很累，无论是突然出现的老爸还是放任老爸出现的老妈，都只让他觉得疲惫，他的愤怒已经烧完了，留下干瘪的灵魂，连滴眼泪都挤不出来。
他无法阻止老妈放弃爱自己曾经朝夕相处的丈夫，也无法劝说自己接受那个不称职的父亲，他其实很想质问一下老妈，问问老妈到底想要什么？老爸能给的他就真的给不了吗？一个疯子，一个演技精湛的疯子，一个连亲生儿子的念头都敢动的疯子，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出去吃饭吧。”最后他说：“大过年的，好好吃顿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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