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湫立马下床,来回搓动手指,暗暗狐疑:
“这大清早的,棉娘跑哪儿去了?大门不关二门不闭,遭了贼都不知道——恶贼,咬我做什么!”
她搜搜身上,发觉并未丢东西,便抄起银钩大步出了后院,一径儿走到街边。四围并无半个人影。
忽觉不对,又转身回铺子里,只见昨夜桌上剩的几碗汤饭已被人吃得罄尽。
原来不是恶贼,是饿贼。
再粗点一圈,碎钱香烛纸锭皆不曾少,独墙上挂的那对纸人少了一只童女。而指头上小米似的牙印子,恰与她嘴巴大小相当。
原来三尺之上的神仙嘴也馋,竟不当班,溜之乎也。龙湫往桌边坐了,假意拿筷子夹菜,咂嘴道:“唉,怎么就剩一块肉了?”
柜后便窸窸窣窣地响。
龙湫又道:“棉娘,你不是不吃羊肉吗?”
“我吃呢。”
这哪儿是棉娘在答话?一声透着奶气,分明是个幼童。
“你是谁?”
那声又答:“我是棉娘。”
“棉娘是谁?”
“棉娘是我娘。”
龙湫越发想笑:“那你又是谁?”
“我是我娘。”
罢了,这等老实孩子,咬一口就咬一口吧。
龙湫一把将人从柜后捉起来,捧到跟前,脸对脸,见是个白胖女娃娃,点点年纪,圆圆脸盘。头上梳三丫髻,发间缠红勒帛,穿一身大红对襟缎袄并鸦青棉裤,蹬一双羊皮小靴,打扮得香苹果似的。大约被抓不服,正急得两腿胡乱踢腾,只够不着人。
龙湫瞧她十分可爱,有心逗弄,佯怒:“我们认识吗?为什么咬我!”
孩子被她唬住,瞪起一双黑圆大眼:“我想玩你手里的小人儿,你抓得死紧,我…”
听她说起大阿福,龙湫忽而想起些昨夜梦里暗昧的情节。
“坏事,我娘要回来了!”
“回来呗,正好我有话要问。”龙湫侧耳听脚步,远远传来一道沉稳的,一道轻盈的,方知棉娘还带了人来。接着手头一空,孩子已不知溜到哪去了。
这边棉娘领着田秀才进铺子,照例向墙上打量,不禁眼皮梭梭地跳。
她也不动声色,翻开账本指给人看:“你瞧,九月十五,田有良买得白烛一对,烛台两座,合计五钱。”又掂掂手里的一小捆银子,“这是你爹付的款子,我称过足有六钱。”
见捆条上果有画押,秀才不禁纳罕,他那爹不说赊账,竟还倒贴?因要把账本往前翻。
“别翻啦,你爹拢共就来过这么一回,还算错了帐,我把多的一钱还你,这账就算平了。”说罢用戥子当面称出交付。
“多谢棉…老板,”田秀才拿不准棉娘到底姓什么,只得含混叫老板,“高风亮节,实在可敬!实不相瞒,寒家拮据,这银子也够多添两道肉菜了。”
“哪里话,生意人本该讲信用。倒是我方才看你家门上贴了喜字,可是好事将近了?”
秀才脸一红,腼腆笑道:“大年初八,请老板务必赏光喝喜酒。”
棉娘估摸她和龙湫日后不在鄯州城,因要婉拒,却听秀才朗声道:“那是南姑娘吧?”
龙湫藏不住了,只得走上前问安:“许久不见,先生可好。”她晨起未及梳洗,眼又红肿,故一见人来就自行躲避,怎奈先生眼尖。
这田敦敏曾在城中的学堂代过半年课,对这位聪颖的女学生印象极深。几年不见,她身上书卷气褪去不少,个头高了,肤色也深了些,出落得清俊非凡。
“不过代教了几日书,姑娘不必多礼。”秀才又端详龙湫一眼,疑道,“这是害了针眼吗?。”
“不不碍事,”龙湫忙低头,“一日为师,终身受益。我现还按着先生教的法子练字呢。”
秀才欣慰一笑,猛然想起前几日钱氏请他写对子的事儿,拍掌道:“你既然在,怎么一个两个都烦我写字?日前你师父要我抄录的那本集子,我已经装订好了,就等他过目。”
龙湫棉娘俱是一怔,齐声问:“什么集子?什么时候的事?”
见二人神情严肃,田秀才也不免郑重几分,细细道来:“上月…初九,你师父请我抄一样东西。因为原稿的字迹难认,他叫我不必急,慢慢抄,又说待我抄完知会钱大婶子一声,他会亲自来取。那本集子薄,再慢也早完工了。”
伏芥给的钱丰厚,田秀才唯恐误了人家的事,小声支吾:“我这阵子忙着说亲下聘,忘到脑后了,不碍事吧?”
事倒不大,如今烧给他也行。
一时铺内落针可闻,龙湫棉娘都不作声,那秀才被晾在一旁,好不尴尬。
“要不姑娘随我到家取吧。”田秀才回想那叠乱七八糟的霉烂原稿,怕自己拿过来,在路上掉几张都不知道,还是请她自取妥帖。
三人往北走不多时,拐到蜗角巷。这原是条死巷,尽头贴喜字的便是田宅。小小一方院落收拾得洁净清雅,老远便闻到一股桐油味,家什是着意出过新的。
“味儿还得散几天。”秀才将人引入正厅,分座看茶,从书房提了个大油布包出来,“这些就是你师父交给我的原稿,连带我抄录好的,都在里头了。”
龙湫接过,解开一看,除了顶上那本簇新的薄册子,其余乌泱泱一大摞,数不清那碎纸、竹简、烂树叶,上头全是大大小小歪七扭八的鬼画符,竟像天外人写的,当真难认。
龙湫无法,只得丢开去看秀才誊的。封面并无落款,只有三个大字,《猴儿笺》。
“想是他从哪里淘来的老话本吧,我通读过一遍,都是些古今奇事,倒不落俗。”
秀才暗笑伏芥一个苦修的,竟有收藏话本的嗜好,遂自觉退到院子里供她们自便,自己要去找爹叮嘱几句,叫他别混撒钱。
棉娘等人走远,悄悄问:“今早在铺里碰着什么人没有?”
“逮到个小馋猫,你女儿?”
棉娘噗嗤笑道:“是,她叫寸心,我亲手扎的纸人,半年前才化成人形。”
难怪有些憨。
龙湫道:“早上一转头,没影了,你不去找找?”
“不定在哪儿混吃喝呢。”棉娘摇头叹气,与龙湫翻阅《猴儿笺》,但见开篇自叙: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开言谈魑魅,要看猴儿笺。”
词句颇熟,又看下面写到:
“这节说子虚洲中,乌有山下,空穴洞外,来风树上,栖的一只老猴。这猴饥餐鲜蟠桃,渴饮杨枝水,积年养出一身轻盈骨肉。因向日在山中悠来荡去,不免无聊,兴至便往富贵乡中顽耍。一日歇在某处,闭目养神,忽听身下传来顿挫人语,念的正是《诗经》中的一则:‘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原来猴子荡到一所书院,内中夫子正讲经。常言道:物老则为怪,那猴自听得懂,低头见自己□□,又窥得屋里夫子兼十来个童生,皆是衣冠济济文质彬彬,不觉就将那臀尖的两团红,移到腮上来了。”
“因顺来一身衣袍冠巾,也学屋内童生的打扮,囫囵妆出人样。只一根尾巴翘着不讨喜,它便咬牙齐根剁了。日后出入梁间听学,就如受了恩荫一般。天长日久,竟与众人混得极熟。夫子拿它作筏子,常骂那些怠慢学业的。”
棉娘看到此处,问龙湫:“你也念过好几年书,成绩如何?”
“次次甲等。”
棉娘会心淡笑,复又翻页:
“不想一日,合该有事。院外来了个走街串巷耍猴把戏的,一声锣一声鼓,勾得众生无心念书,都往外探。戏毕,那耍猴的命小猴翻筋斗领赏,某生笑道:‘你那猴子,比我们这一只差远了。’”
“耍猴的被拆了台,不服气,叫牵出来比试。某生之前考了末等,遭夫子奚落,窝了一肚火,闻言正中下怀,一把便将梁上的扯落。”
“那猴子却因读过圣贤书,自认不与茹毛饮血之流为伍,死活不肯,但架不住轮番起哄,只得不情不愿默了篇文章。写罢,惊得那耍猴的把舌头一伸,收不回来。再看手里这只小的,越发觉得愚拙。他人也活络,立刻问夫子买。”
“谁知夫子自矜,不愿与下九流攀扯,竟不顾半年的师生情谊,直叫牵走。”
“那人白饶了摇钱树,喜得屁滚尿流,只是苦了猴子,叫主人饿了几日,打了几顿,熬得性子软了,扯去街上卖艺。不过三年,靠它赚得盆满钵满,便又脱手卖进戏班,自去享福不提。”
“不防来了这里,反比先前落得清闲,一日台上演《乌盆记》,猴子在帘后无所事事,正听刘世昌唱——”
“爹!”
棉娘正聚精会神,被这一嗓惨叫吓得在椅上弹了起来,头顶不巧撞到龙湫鼻梁。
纸人脑壳也硬,龙湫今早遭这对母女轮番摧残,痛得捂鼻子:“好像是田先生在喊!”
二人忙不迭冲进西厢,见秀才瘫软在地,惊恐万状,指着床结巴:“爹、我爹……”
他爹田有良缩在床里,不知在做什么。帐后不时传来“嘎嘣嘎嘣”的脆响,龙湫心道,老汉敢是吃炒豆呢?便上前挑帐子,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田有良蜷成一团,脱得精赤条条,浑身皆是薅下来的花白头发。觉察帐外有六只眼睛正齐齐瞪着自己,他只朝三人咯咯呆笑,嘴里头吮指咂舌,抠抠挖挖,再听“嘎嘣”一响,满口血流如注,被他生生掰坏了后槽牙!
秀才回过神,跌跌爬爬上前夺他爹的手,急得哭:“爹呀,快松开!”
田有良仍是怪笑不止,涎水血水淌了儿子满手。他被妨碍,气不忿,钳着儿子的手就往嘴里塞。棉娘当即将身一拦,把人护在身后,惊骂:“你六亲不认了?!”
田有良没东西咬,便要咬舌。龙湫不假思索,伸腕卡进他嘴中。
万幸腕上常年绑着织金护腕,但饶是隔了这厚厚一层,依然疼得紧,一时再看护腕,竟已快被这张没牙的嘴扯出裂缝!
老汉此时一身非人怪力,着实难缠。龙湫飞速撤腕,改换仰掌平出,兜住下颚,而后五指发力捏紧两颊,叫他干张嘴,合不拢。
又不顾田有良挣扎,并指在他脑后哑门穴一点,低喝:
“快醒醒!”
三人就见他那老眼分明清了一瞬,但只一瞬,随即便流出两行血泪,喉头半吞半吐:
“娘、娘…”
老汉全身抽搐,叫完娘,不消半刻,一命归西!尸身缩在龙湫臂弯,脸上笑得瘆人,俨然视死如饴。
敦敏两眼一黑,不省人事。
棉娘轻手利脚将秀才安置在桌边,道:
“有鬼。”
“恐怕还在这间屋子里,”龙湫拧背卸下银钩,将钩横倒,抻臂一推一带,门窗皆已拴牢,道,“贴禁止符。”
“嗖嗖”两声,棉娘袖内飞出符纸,扒在门窗缝隙之间,厢房刹那水泄不透。
棉娘吸吸鼻子,皱眉疑道:“你有没有闻到一股怪味儿?”
“鼻血刚止住,我只闻到铁锈味。”
说得棉娘讪笑:“对不住。”
“没事,这味儿像什么样?”
“难说,香得很。”
龙湫不察,闻了两口便有些晕,紧忙甩头。
二人举目四望,忽觉室内昏暗不定,似有烛光摇曳。
原来床帐两头,不知几时燃了一对大红花烛,正熏出丝丝缕缕的怪香。方才事急,竟无人留意。
室内显见无风,烛火兀自明灭。
“不好,快掩口鼻!”龙湫忙含了粒遣味丹,欲也丢给棉娘,就看她摆手:
“用不上,给那位吧。”
龙湫便在秀才舌下也压了一粒。再巡视屋内陈设,见床铺锦被,帐撒牡丹,窗张红喜字,案摆香果碟。正是新人婚房。
只是此刻血污满地,喜公公死于非命,新郎官昏迷不醒。
走神时节,那秀才骤然转醒,满脸痴笑,直竖起来,恰像要解外袍。
分明烛香能惑人,要引秀才步他爹后尘!
见势不好,棉娘忙对秀才后心劈下一掌,又点住几道大穴,暂封七窍。秀才两手一垂,又昏过去。
“遣味丹和点穴都撑不了太久。”棉娘遥指花烛,“先熄火。”
不待棉娘吩咐,龙湫早已上前,谁料两簇火苗刚被吹灭,一晃竟又颤巍巍复燃。
再用指尖掐,拿茶水浇,皆不奏效。
二人发急,忽听虚空之中传来一声轻笑,也辨不出男女:
“呵。”
龙湫心头火起,冷冷道:“不管阁下是哪路妖魔,先掂掂自己的本事!”说罢后撤半步,反握钩月,曲肘一记横削,自那两根花烛头上,削下来铜钱薄厚的两片。
这一钩仿佛剜了那鬼血肉,屋内霎时腥风四起,响起阵阵嘶哑低号:
“你们也给我死——”
龙湫哪等腥风扑来?矮身错开,拈起地上两枚仍在燃烧的蜡片,分摊在左右掌心,而后并力合拢,将这两星吹不熄浇不烂,掐不断扑不散的邪火,压在一双肉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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