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公夫人披着一件洁白如雪的羊毛披风,裹得严严实实,与此时的骄阳暑日格格不入。
她绕到谢钦明面前,挡住了他欲探内室的路。
谢钦明扮作没听清的样子:“夫人刚才说了什么?”
宁国公夫人沉重的眼皮上扬,幽幽地凝着魏王,隔了几回呼吸后,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比起欺君之罪,她更怕属于宁国公府的权势和地位流失殆尽。前者可瞒,后者如指间沙,曾经拥有但很快就不在她手里了。
见宁国公夫人坦白,心中的疑团被慢慢解开,谢钦明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夫人知道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宁国公夫人放低了姿态,步步退让,拿出了有史以来最大的诚意。
“陛下赐婚的旨意不也是王爷求来的吗?”
接到赐婚圣旨的时候,宁国公夫人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位年富力强的魏王爷为何看上了江河日下的宁国公府。
他们是有宁家军傍身不假,可比他们好的世家比比皆是,为何偏偏选中宁国公府?
冥思苦想,她才思考出一个最合适的答案,魏王谢钦明想吃绝户。
宁国公一死,膝下无儿,身为他的孙女婿,宁家的权势不还是谢钦明的囊中之物。
如今宁国公府大势已去,只能另寻出路,投诚魏王实在是不得已之举。但有他这个靠山在,那些蠢蠢欲动的旁系子弟也掀不起太大风浪,宁家军的根基还是能稳稳地抓在宁珏这一脉手里。
“其实也算不得欺君,”宁国公夫人解释,“只是涉及到一些世家龃龉,恐污了王爷尊耳。”
谢钦明漫不经心:“本王洗耳恭听。”
见他不识趣,宁国公夫人咬牙切齿,连连吸气。
“王妃虽不是老身的嫡亲孙女宁安安,但确确实实也是老身的孙女。我那早死的儿子处处留情,行军时与一农家女春风一度。那女子有了身孕,生下个女儿,正是嫁过去的王妃。”
“圣旨上又没写着老身那嫡亲孙女的名姓,如何算得上欺君,王爷折煞老身了。”
这便是实打实的耍赖了。
这几日,她也曾在杜清荷的身份上反复纠结。是说真话,还是继续说假话。巴前算后,她还是决定继续隐瞒。庶女的身份再差,也比二嫁还要比男方大十岁的孀妇强上百倍。
怕谢钦明不信,她还把求官府伪造的户籍递给他。从正经官府流通出来的,看不出一丁点虚假。
上面写着,宁和,失怙,生父母不详,郑城人士。
谁知他丝毫不买账。
“夫人若定要坚持,本王只好如实回禀陛下,让陛下定夺。”
假意周旋,谁不会?
在军营里,巧言令色的敌人数不胜数,再厉害的兵他都能驯服,还比不过区区一介女流么?
他把手里的户籍合上,两只手背过去,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
“王爷息怒。”宁国公夫人见硬碰硬不行,又使出怀柔政策,“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王妃毕竟是宁国公的血脉,该是王爷得的自然一样不少。”
“我已将虎符交予王妃,以后任凭王爷调令差遣,宁家绝无二心。”
谢钦明讶异于她的和颜悦色,瞳孔内多了几分探究,据他所知,宁国公夫人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主。
再联想到这一室的冰冷,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短短几刻钟,连他这般身强体壮的男子都觉寒气入骨,一个卧榻养病的老人怎么可能在极端的环境下安心休养呢?
只有死人,才能忍受这样的冰寒;也只有这样的透骨奇寒的屋子,才能防止尸身不腐。
宁国公,怕是早已仙逝。
宁国公夫人看着将一切了然于心的男人,不得不道出最后的秘密:“王爷想得不错。宁国公于不久前已辞世于人间。”
“只要您愿意接受王妃,宁国公府的一切,都是您的掌中之物。”
说完,她已经无话可讲,静静等待着面前男子的宣判。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需魏王点头,其余所有事情都会迎刃而解。宁国公府才不至于在她手中断送,继续承嬗离合,世代相传。
世间万物,本就是互相利用,互相帮助。宁国公夫人做了十足的打算,她相信没有人可以拒绝这稳赢不亏的买卖。
但她颤动不止的眼睫还是暴露了她的紧张。
谢钦明点头的一瞬,她悬了许久的心总算放下。
眼前的人踏出院子,往陶然轩的方向走去。陶然轩是旧时宁安安所居住的院子,杜清荷现在就在那里。
杜清荷正全身心地投入到对这座院子的观察中。
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笔墨纸砚,乱糟糟的针线盒,蒙了一层灰的琴,无不昭示着院子主人的随性。
她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些小玩意,仿佛透过这些留在房内的物品就能想象着女儿的喜怒瞋痴,一颦一笑。
斯人已逝,怅惘哀怨也无用,不如惜取眼前人。
她的女儿,是宁国公府仅存的血脉了。
杜清荷对书案上放着的一本书起了兴致,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番邦语,她一个都不认识。
没想到女儿安安会对这种书感兴趣。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了。
杜清荷急忙放下手里的书,来不及把书规整到原处,她就丢到了一个隐秘的角落,接着小碎步挪到屋子门口。
来者是谢钦明。
她瞧他脸色不佳,整个人跟裹了冰霜一样冷淡,推测宁国公夫人应该是把宁国公的事情告诉他了。
不然宁国公夫人还能带着谢钦明去探望宁国公的尸体吗?
杜清荷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试探道:“王爷,您知道了?”
谢钦明在战场上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将帅之才,虽然与宁国公没有血缘关系,但也会惋惜像这样的英雄豪杰吧。她想起昏礼那日去祭拜的魏王府宗祠,里面都是与他毫无亲缘的将士们。
武将之间,心心相惜。
她在看他的同时,殊不知,谢钦明也在观察着她的反应。
知道,他该知道些什么?或者说,她又知道些什么?
临走的时候,宁国公夫人再次喊住了他。
“希望王爷不要戳破王妃替嫁一事,她并不知我把一切向您澄清了。请您瞒着她,切记切记。”
谢钦明没有回头理她,径直走出了大门。
此刻他与杜清荷这双透彻玲珑的双眼对视,这双一眼就能望穿的眼睛里没有贪欲,没有躲闪。
她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败露了,说不定被宁国公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她被瞒着,那他呢,指不定也被哄得团团转,然后始作俑者还在阴私丨处暗暗发笑呢。
想要瞒天过海,又要不为人知,为什么总有些不识好歹的人认为自己可以有通天的本事。
一派平静,不意味着别人一无所知,很多时候只是不想追究罢了。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不必花费心思在这上面。
他们俩贴得越来越近,近到杜清荷觉得面前的人跟撞了邪似的。
她有了一个新奇的发现。
谢钦明就像一只浑身带刺又灵敏过头的刺猬,哪怕外界对他只产生些许轻微的刺激,他身上的刺就会迅速竖起,做出一些不同寻常的举动。
例如靠近她,例如吻她。
疯子,她莫名地联想到这个词。可又不完全准确,确切来说,他应该是一个清醒至极且竭力克制着的疯子。
每当和他共处一室,便感觉有排山倒海的压力扑面而来。
她不喜欢,很不喜欢。
有一种被遏制住咽喉的窒息感,让人感到难以呼吸。
一个皇室出生,经德妃、皇后两任母亲谆谆教导的皇子,为什么会长成这个样子?
杜清荷百思不得其解。
经历了前几次和他的相处,她现在倒没这么怵他了。
“煜郎,煜郎。”她柔柔唤了他两声。
两个人靠得极近,杜清荷久未言语,此时一说话,湿润温暖的热气直直吹到对面人的脸上。
见他不阻拦也不搭理,杜清荷胆子大了起来,一只手按在谢钦明的后背,温和地轻抚他的背部。
不是**似的爱抚,就是很纯粹很简单的顺背,没有掺杂任何奇技淫巧。
一时像母亲用甜言软语哄耍着要吃糖的孩子,一时又像柔情似水的女主人在耐心捋顺闹事的猫宠。
她喃喃低语,婉转清甜的嗓音使他高亢的情绪一点点恢复到平静。
谢钦明有些失焦涣散的目光重新变得有神,欲要兴师问罪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算她走运。
他的袖子里还藏着宁国公夫人给他的户籍。
他还记得上面的字,她的名字是宁和。
宁氏阿和。
和光同尘,与时舒卷。
他吭声冷笑,这诗配她,可谓是抬举她了。
不过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想来他魏王府也不是留不得。
他闭上眼,眼前顿时归于一片带着光亮的黑色。
“安安,”嘶哑干渴的磁性声音传到杜清荷的耳朵里,“是时候该回王府了。”
还没等他们回到魏王府,宁国公病故的消息如同开闸的水,四处散开了。
杜清荷:你别再想了,你现在知道的名字,还是编的。
谢钦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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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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