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尚未开始,御花园内已是人影绰绰,琉璃灯下悬着灯谜,公子哥儿谈天说地,贵女则是悄悄耳语着什么,时不时传来阵银铃般的笑。
霍葳受不住翠云那紧巴巴的眼神,终是心软,轻叹着摸了摸她的双丫髻:“翠云,去吧,莫走远。待会儿给你家小姐说说趣闻。”
“嗯,小姐真好!”
待翠云欢天喜地地挤进人堆,她又走了几转,周遭渐然清静下来,一种熟悉的索然无味之感漫上心头。
“无趣。”
她低声自语。
几乎就在同时,另一道清冽的男声带着同样的意兴阑珊,在她身侧不远处响起:“无趣。”
霍葳心头一跳,蓦然转头——月华与灯影交织下,那张清贵疏离的脸,不是贺景章又是谁?
怎会是他?还提前出现在了这里?!
巨大的意外让她心底警铃大作,前世种种如潮水般冲击着她的冷静。
她强自镇定,迅速福身见礼:“贺大人。”同时脚尖微转,便要离开。她可不想再招惹这个表里不一的男人。
“霍小姐且慢。”
贺景章向前迈进一步,侍卫长风立即会意挡住了她的去路。
他踱至她面前,目光看似平和,却带着些审视的意味。
放到以往,霍葳都要明里暗里向他打听朝中事务,怎么这次避他像避瘟神一样。
“听闻霍太傅近日身体抱恙,贺某特命人配了几副专治风寒的药方,本想明日登门探望。”
他语气从容,字语间却步步为营,“奈何公务骤至,恐难如愿。既然在此巧遇霍小姐……”
他略作停顿,言语间已为她铺好了前路。
“便烦请小姐先行告知张夫人,宴席结束后,贺某需上门叨扰,届时怕是要与贵府车驾,同行一路了。”
“贺大人一番心意,臣女先替父亲谢过。”
霍葳暗自懊恼,差点忘了贺景章曾是父亲的得意门生,不过自从他入仕,两人就莫名断了联系。
忽地,霍葳脑子轰的一声,她想起来了,上一世,父亲在宫宴后不久就领命远赴边关,回来后身上受了一身伤,还被罢免了官职,没多久就病逝了。
莫非,就是这次,贺景章借探病之口向父亲传递圣上秘旨?
「葳葳,是为父对不住你,若有来生,为父一定让你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娘。」
父亲临终前悔恨的眼神是她一生无法解开的心结。
哪怕是他亲手养出霍葳的一颗野心,却未曾料到她心有余而智不足,间接促成了一代“妖后”的惨死。
但,那终究是她的父亲,她还是不能舍下。
这一世,无论如何,她只想过得一世安宁。
…………
竹影绰绰,良月婷婷,霍葳抬眸,面上笼罩着一层忧色:
“只是父亲风寒甚重,实在不宜见客。若因此过了病气给大人,臣女万死难辞其咎。”
贺景章沉默良久,久到若不是头顶上一直有道灼人的视线,她还以为对方已悄然离开,越是沉默,越是紧张,她不敢抬头,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霍小姐,”他忽然开口,声线低沉,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似乎很怕贺某?”
耳边的喧嚣彻底退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面对这样一个在瞬息之间便可观其言色明其心绪的人,她怎么可能不怕?更何况,此人还是上辈子害她惨死的凶手。
恨意如毒藤缠绕心间,霍葳面上却绽开一个无懈可击的浅笑。
“贺大人说笑了。”她声音清越,带着恰到好处的仰慕,“您风姿卓然,年少有为,臣女敬佩尚且不及,何来惧怕?若真要说……也该是一时见仰慕之人,心生激动罢了。”
她微微扬起下巴,迎上他那深不见底的目光,语气柔中带刚:
“大人若执意不信,非要亲身一试,臣女……自然也无话可说。”
*
“呵。”
贺景章笑了。
并非往日那种浮于表面的礼节性微笑,而是眉眼俱弯,唇角自然扬起,宛若冰河初融,带着一种近乎纯真的和煦。
一时间,霍葳竟看愣了,不自然地瞥过眼。剑眉星目,耳廓朗然,贺景章确实生的一副好皮囊。
“霍小姐既称仰慕贺某,”他好整以暇地问,声线里带着不易察觉的促狭,“证据呢?”
“什么?”
霍葳睫羽扑闪扑闪,不可置信地问道
“我说,霍小姐既然仰慕贺某,那证据呢?”他声量如常,字句却清晰稳重无比。
霍葳脸颊倏地飞红,既有一丝羞赧,又觉得愤怒。
恰在此时,宣告宫宴将开的钟磬礼乐悠然响起,惊起巢中一对倦鸟,彼此轻啄了几下羽翼,复又亲昵地依偎在一处。
霍葳手随心念而动,不及细想,已抬手掩住了贺景章的双唇。她紧张地四下一望,确认无人留意此处,方才如触电般收回手,指尖残留的温热触感却挥之不去。
她使劲在衣裙上蹭了蹭。
“贺大人今日之举,臣女记住了,回府后必当……原原本本禀明父亲!”她又气又急,语调都失了平稳,当即拂袖转身,迤逦的裙摆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贺景章未再阻拦,只静立原地,凝视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眸色深沉,若有所思。
“大人……”侍卫长风眼神略有些嫌弃地看着贺景章,像看一个地痞流氓一般,疑惑道:“大人明知霍小姐不是那种仰慕,是那种仰慕啊!”
贺景章抱臂,蹙眉怼道:“本官当然知道,方才看似是逗弄,实则是试探。”
长风耳中听到的:
本官当然……是逗弄
长风不解,长风挠头,长风心想:“大人为什么要逗霍小姐?莫不是心悦于她!”
他一惊一乍,向后蹦了半步:“好啊大人,怪不得老夫人多次为大人相看,大人都婉拒了,竟是早把一颗心给了霍小姐。”
贺景章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随手扯下一片竹叶,用内力催动,使其擦着长风脖颈划过,威胁到:“再瞎猜,小心你的脑袋!你忘了今晚是来干什么的了!”
“那您刚刚……我还以为大人您忘了呢”
贺景章闻言,眼底的那点戏谑退了一干二净,他当然不会忘,只不过,是试一下水的深浅而已。
“走吧,待会儿忙完了还得去霍家一趟”
“啊?霍大人不是病的很厉害吗?”
“蠢货!”贺景章用力地敲了下长风的脑壳。
二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一方斜径上,那方向,似是通往乾清宫。
*
乾清宫西暖阁内,烛火摇曳,映着一盘胶着的棋局。
昭明帝指间拈着一枚白玉棋子,久久未落。他的目光凝在棋盘东南一隅,那里他的大龙看似气长,实则已被一条隐形的绞索套住了脖颈。
贺景章静坐于他对面,并未催促,只垂眸轻呷了一口温茶,气定神闲。
“陛下,”内侍监林如海的声音在屏风外怯怯响起,“皇后娘娘……已在殿外候了半个时辰了,您看……”
“让她先去。本来就是她要办的宫宴,朕可没说要去。”昭明帝头也未抬,声音冷硬。
林如海喉头滚动,咽下了未尽之语,脚步黏在原地,未敢挪动。
昭明帝眼角余光扫过他仍未离去的身影,心头一股无名火骤然窜起,将棋子往棋罐里重重一掷,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朕的话你没听见?滚出去!”
“是!老奴遵旨!”林如海浑身一颤,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殿内重归寂静,只闻更漏滴答。
“陛下,”贺景章这才缓缓开口,声音如他杯中的茶汤,温润却带着清冽,“棋道,静中生慧,躁则失局。心若乱了,便看不清真正的杀招所在。”
他修长的手指探入昭明帝身侧的白玉棋篓,拈起一枚白子,并未急于落下,只是置于指间摩挲。
昭明帝眼神一凝,静静看着他。
“譬如东南角这条龙,”贺景章目光落在棋局要害之处,语气平淡得像在点评一件与己无关的古董,“陛下若只想着如何做活,步步紧守,反而气会越走越紧。看似庞大的势力,有时恰恰是最沉重的负累。”
他指尖的白子轻轻点在了棋盘中央天元附近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上。
“善弈者,通盘无妙手。”他抬起眼,迎上昭明帝骤然锐利的目光,
“真正的杀招,往往落在棋局最空旷、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弃一朝之患,而建四海之业。舍了角上数十子的‘包袱’,换来的,却是整个中原腹地的主动权与磅礴外势。”
昭明帝盯着那颗落在天元侧畔的白子,瞳孔微缩。
那片区域本是黑棋势力范围,此子一落,孤军深入,形同送死。
可再观全局,这枚“死子”竟如一根毒刺,深深扎入了黑棋腹地,与外围白子遥相呼应。它不仅为东南大龙提供了新的喘息之机,更反手对黑棋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反包围圈。
他方才苦思冥想的种种突围手段,在此一子面前,竟全都成了抱残守缺的顽愚之策。
昭明帝缓缓靠向椅背,深吸了一口气,殿内冰凉的龙涎香气浸入肺腑。
他明白了。
贺景章在棋枰上演绎的,正是此刻他们面对的朔国困局。
二公主是那“角上数十子”,是看似必须救援的“负累”,但若执着于救她,则更易满盘皆输。
而贺景章提出的,是一条更为冷酷,却也更具雄才大略的路——以二公主为弃子,将整个战略重心转移到更关键的战场,换取对朔国乃至周边局势的终极胜利。
“好一个‘弃一朝之患,而建四海之业’。”
他明白了贺景章的棋局,也看清了那条唯一通往胜利却布满荆棘的血色之路。
然而,他眼前浮现的,却是四年前那个穿着大红嫁衣、在漫天风雪中回头对他最后一笑的女儿。
昭明帝扶额,阖上双眼,发出一声近乎痛苦的叹息:“……景章,你的道理,朕何尝不知。可,那是朕的泠泠啊。”
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四年前朕迫不得已将她送入险境,已是愧对于她,现在,朕实在不忍……”昭明帝顿了顿,未曾言尽后半句——
不忍亲手将她最后一丝生还的希望,作为冰冷的筹码,推入万丈深渊。
高高在上的昭国皇帝,一国之君,也是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
贺景章亦懂他的难处,可国之大事,从不可儿戏,更不可掺杂一分私情。
他即刻起身离座,行至昭明帝身侧三步之处,整肃衣冠,而后撩袍端带,俯身下拜。他并未即刻抬头,而是将双手交叠于额前,行了一个标准而庄重的大礼。
当他直起身时,目光清正,坦然地迎上昭明帝略显憔悴的眼神,声音沉稳如山岳:
“陛下,弈棋之道,在于舍得。舍小仁,方能成大仁;忍一时之痛,方可开万世之太平。”
他略微停顿,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殿宇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此一去,无论功过,无论毁誉。后世史笔如铁,是功是罪,臣——”
他的声音在此刻愈发坚定,带着一种将自身命运与君王、与国运彻底捆绑的孤勇:
“——愿与陛下,生死共担。”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