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天上的星一簇一簇,长街上只余几声零落的车轱辘响,碾过青石板。
霍葳指尖挑开一线锦帘,朝车后望了望,清清的月光轻轻地描摹着她憔悴的眼眸。
张夫人端坐于软榻,双手交叠于膝,背脊挺得笔直,眼睛也不眨,像一尊毫无生息的玉雕。
“阿姐……”霍蕊自小性格懦弱,向来怕这位严厉的主母,此刻夹在两人中间,更坐立难安,只好伸出一张小肉手攥住霍葳的衣袖。
霍葳轻柔地将她的左手握在自己两手之中,认真地看着她,仿佛在说,别怕。
“方才宫宴上,你为何不弹青鸾,不舞流风。劳我费了那么大功夫为你寻残谱,请名师,就是让你去喝个酒饱?”
张夫人声量不大,气势却很强,一字一句如珠玉落地,震的霍蕊抖了三抖。
霍葳叹了一口气,眼波更显死气:“母亲,我今日真的是身体不适。”
她这话,也没说错。
重来一世,竟有许多事情变了轨迹。
霍蕊只瞧了一眼宁仁,虽有几分羞怯,但似乎并没有想更进一步的意思。
可上一世,她明明将自己的香囊偷送给了宁仁。
三皇子在宴席上更是频频朝她投来目光,可这一世,她明明已经努力藏拙了,为何还是招惹了他?
*
“身体不适?”张夫人不由分说拽住霍葳的手,吓的霍蕊贴紧马车。
“你是手残了,还是腿折了。”
张夫人用力一甩,力道大到霍葳偏过去半边身子。
“竟然手不能弹,腿不能舞!”
霍葳沉默着,阴影掩着半边脸。
张夫人理了理衣衫,闭着眼,特地放缓语气命令道:
“后日诗会,你必须给我拔得头筹。”
“母亲,女儿这几日是真的累了。”
张夫人唰地睁开双眼,冷冷地看着自己这个才貌双全的女儿。
“你累,阿母就不累了吗?这十六年里,我为你付出了多少心血,你却如此不领情。”
“母亲,女儿不是戏台子里的木偶,做不到每时每刻不知疲倦任您摆弄。”
在心中藏匿了两世的话,终于宣之于口,太阳穴处的胀痛感似乎减轻了。
“阿母只是不愿你走我的老路!”
“我们女子生来便身不由己,只有嫁人这一条路。阿母用心培养你的才智,养护你的容颜,都是为了让你手中的筹码更多一些,择婿的选择也多一些,在婚后更能凭借一身本领不受蹉跎。”
又是这些话,霍葳只感觉一阵眩晕,周边的场景不断变换糅合,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了慈宁宫,手中拿着还未染血的匕首……
*
「嘣」
霍葳生生掰断了一片指甲,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眶泛酸,她疯狂告诉自己,她已经回来了,她没有死,她没有死……
“阿母真的不知道你怎么了,为何就今日失了信心,往日你就算掉进冰窟窿里也要使劲爬出来挣个高低………”
“母亲。”
霍葳语气平和,听不出一丝情绪,她说,
“女儿是真的累了。女儿不明白,若女儿一生做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择个更好的夫婿,婚后在夫君的允许下才能做些想做的事情,那女儿宁愿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我自由饱读诗书,精研策论,雅习音律,从前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但也都按您和父亲的意思照做了。”
“后来慢慢的,女儿从中感到乐趣,您又说是为了让女儿择个好夫婿。”
她摇了摇头,强撑着自己看向母亲的眼睛,那双眼睛像不断吹出寒风的深渊,看的她手脚发凉。
两世了,霍葳还是没办法直视母亲的眼睛。
前世登上高位的威仪在这位疼爱女儿的母亲面前像笑话一般。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明明她有家世有样貌,明明可以做京城里最幸福的女娘,为什么非要逼她?!
“不应该是这样的。母亲,您就没有觉得您错了吗?我是您的女儿啊,您就不能疼疼我吗?”
她语气里带上一丝祈求的味道。
霍蕊吞咽了口唾沫,她脑袋晕乎乎的,总感觉有大事要发生。
“住嘴!”
「啪」
张夫人一巴掌扇在霍葳脸上,看见女儿难以置信的眼神,她愣了一瞬,垂下来的手掌在发抖。
“你,你怎敢说你母亲错了。你这是忤逆……”
张夫人的语气渐渐弱下来,她也没料到自己会打女儿,她只是觉得自己没错……
“姐姐!”霍蕊心疼地搂住她,眼神怯怯地的瞪向张夫人。
*
“呵”
霍葳笑了,笑的很癫狂。
“呼——我早该知道的。”
她的神情淡下来,她……释然了吧。
“姐姐……”
张夫人抬头,神情平静,鼻息冰凉,“疯了,你真是疯了。”
“我怎么没有疼你?还是说,你口中的疼爱,是任由子女玩乐,天真烂漫不问世事!?”
“哼,蠢货。早知你心里是这样想的,就不该将你从外祖家接回来。”
“反正他老人家,最会惯养孩子了。”
外祖,她竟然还有脸提外祖。
霍葳嗤笑。
上一世,外祖到死都没能再见她一面,抱憾而死。
“那好啊母亲,您将我送回外祖家吧。趁您年轻,再给霍家生个嫡长子,嗯?”
……车厢内落针可闻……
疯了,疯了,真是疯了!
霍蕊紧张地咬指甲,心想车夫怎么赶的车,都这些时候了还没到府。
*
马车终于停在府门前,翠云早早就感知到了车内的动静,奈何刘嬷嬷拦住她冲她摇了摇头。
“小姐!”
翠云掀开门帘,一眼就瞧见霍葳脸上的巴掌印。
“小姐,我去请府医!”
“不必!”
张夫人拽着霍葳下了马车,朝祠堂奔走而去。
“母亲!……”霍蕊想拦又不敢拦,她想不通,平时乖顺的嫡姐怎么跟疯了一样。
“二小姐,快去请老爷!”
刘嬷嬷低声嘱咐了一声,便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天上的云黑黑的,一大片一大片遮住了月光。
祠堂内,烛火幽暗,将张夫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摇曳如同鬼魅。
“跪下!”
她一脚踹在霍葳膝窝,少女闷哼一声,重重跪在冰冷的青砖上。但她脊背依旧挺得笔直,眼神空茫,仿佛魂魄已散。
“上家法!”
刘嬷嬷不敢迟疑,双手奉上那柄光润的紫檀戒尺。张夫人掂了掂分量,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女儿:“伸手。”
霍葳面无表情地摊开白皙的掌心。
「啪!」戒尺带着风声落下,掌心瞬间肿起一道红痕。霍葳咬紧牙关,只从喉间溢出一声闷哼。
「啪!」又一下
“知错了没有?!”
回应她的,是霍葳死死瞪过来的、毫无悔意的目光。
“还敢不敬!”
紧接着又是一声脆响——「啪」,戒尺都在颤动,张寒亭这次是真的绝情了。
「啪!」
“错了没有!我问你错了没有!”
霍葳沉默。
刘嬷嬷低垂着眼,两手想捂耳朵却不敢,嘴唇嗫嚅,像有一颗火炭在嘴里。
“忘恩负义!”
「啪!」
又是一下。
霍葳紧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响。
“顶撞主母!”
「啪!」
又是一下,霍葳的手已经开始颤抖,但眼神始终疏离淡漠。
*
祠堂外似有脚步声。
“够了!咳咳咳……”太傅霍生堂踹门而入,咳嗽地停不下来。
“你闹够了没有!”
霍生堂死死瞪着与自己相伴二十年的发妻,他爱她,但是更爱自己的孩子。
“霍生堂……究竟是谁在闹?!”
张夫人猛地转身,戒尺指向丈夫,声音尖利,往日高门主母的尊严荡然无存。
“看看你的好女儿!我倾注全部心血,她却说不干就不干了!你们……你们才是一家人,我张寒亭,自始至终都是个外人!”
她的手指逐一划过霍葳、霍生堂,最后落在瑟缩的霍蕊身上。
“我才是恶人。……好,好的很呐!”
「咔嚓」
戒尺被她硬生生掰断,木屑碎了满地。
“霍生堂,我嫁入霍家这些年,为你操持上下,你可曾看见半分?”
张寒亭眉目收敛,似是在惆怅。
“今日我不过教训她几下,你便拖着病体急急赶来兴师罪……你这么有能耐,怎么不上天去?!”
“张寒亭!我看你真是疯了。”
霍生堂皱眉捂着胸口,什么外人不外人的,嫁到他家就已经是他的人了。
“哼,呵呵,啊哈哈哈!”
“我疯了?你知道你女儿说什么吗?”
“她让我,”
张寒亭指了指自己,
“把她送到她外祖家,让我再给你们霍家生个儿子!”
张寒亭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别人不知道,她可知道,霍生堂他早不能生了!
霍生堂的脸色骤然沉下,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霍蕊离他最近,第一个察觉到那股山雨欲来的恐怖气息,吓得连退数步。
“葳儿,”霍生堂的声音低沉缓慢,带着不容错辨的压迫感,“你当真,说了此话?”
“是。”
“葳儿,你,你,是要气死为父吗?”
霍蕊迟疑了,刚才的那股疯劲儿退去,手也开始火辣辣地疼。
“父亲,我……”
霍葳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声音低哑:“是女儿一时冲动,口不择言。”
“跪满三个时辰……”
霍生堂剧烈地咳嗽起来,几乎喘不上气,他深深看了女儿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
“好好想想……你今日……究竟错在何处!”
霍生堂走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霍葳眯了眯眼睛,这个家里,有事情瞒着她。
“哈——呼——”
张寒亭狠狠呼出一口浊气,活动了下脖子,摊开双手,仰头看着四四方方的祖祠。
“霍葳,这就是你的好父亲。”
……
“天下男人都一个样……”
“后日诗会,别忘了去。”
霍葳顿觉无趣极了,也不知上天让她重来一次的意义是什么,莫不是她上辈子造的孽太多了,这一世让她来赎罪……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