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飘香前院灯火如昼,天井回廊相比白日愈发热闹。
二楼雅间飘来断断续续的琵琶声,混着酒气熏染的调笑声,夜以继日地延续着它的纸醉金迷。
郝妈妈背着手,在厅中来回踱步。她抬眼,目光扫过面前一众垂手而立的小厮,压低了声音:
“今夜行事,手脚务必干净利落些,莫要弄出半点声响,误了大事,仔细你们的皮!”
一个年轻小厮忍不住上前一步,面露难色,嗫嚅道:
“郝妈妈,如烟姐在飘香院待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平日里待大伙也都是极好的,如今咱们对她做这种事,是不是……不厚道呐。”
郝妈妈脸色瞬间一沉,低声喝道:“那你说说,若是得罪了沈府,咱们往后怎么在扬州城讨生活?”
众人听罢,皆低下头去,大气都不敢出。
郝妈妈缓了缓神,脸上浮现出些许不甘与怨愤:“若早几年,她还年轻,凭她的容貌,我便是拼了这条老命护住她又何妨?可如今她年纪大了,生意一年不似一年,眼看着就要没用了!我又何苦保她?”
听罢,众人屏息,没有出声。
郝妈妈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那边的意思是,要悄悄地办,绝对不能让外头知道他们赎了一个妓女回去,辱没了沈家的门楣。所以我已吩咐厨房,在她的饭菜里下了药,待她睡熟了,你们便将人悄悄送到沈府后门的巷子里,自会有人接应。”
“是!”众人纷纷应下。
*
夜渐深,万籁俱寂。唯有月光透过窗棂,洒下清冷的银辉。
沈府院外的僻静巷道,一辆马车早已等候多时,车夫坐在车辕上,神色紧张,不停地张望着四周。
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哒哒”作响,一辆马车正向着沈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不多时,马车停在了沈府后角门。一个身形富态的老妇人带着几个仆从早已等候在此。
她手持一盏灯笼,神色略有些紧张,看到马车后,赶忙上前几步,问道:“交货的?”
领头的小厮赶忙上前,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掀开马车帘子。
借着昏黄的灯笼光,冼妈妈瞧见车内有个人形大的麻袋,眉头微微一皱。
小厮们连忙翻开麻袋口子,露出如烟睡意深沉的脸。
冼妈妈举着琉璃灯探进身去。灯光扫过如烟的脸,她轻声道:“把她抗下来。”
郝妈妈早前已吩咐过,因而小厮们皆心知肚明,将人从麻袋中拖出来后,便交给冼妈妈身后的两名仆从。
冼妈妈挥了挥手,仆从们立刻架起如尘,抬进沈府的青布轿子里。
冼妈妈从袖中掏出几两碎银,直接扔到马车后厢,旋即,她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今儿这事,都给我烂在肚子里,要是敢走漏半点风声,沈府的手段,你们可都清楚!”
“小的们都晓得轻重,断然不敢多嘴!”小厮们连忙点头。
轿子晃晃悠悠,直接抬进了沈府的偏门,渐渐隐匿在沈府的夜色中。
*
上京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在七日之后。钟叔会给同一批上京的伙计买船票。
这几日,如尘不敢到处乱跑,只能暂时住在永祥楼的下人耳房。
说是房间,其实不然,只是用碎布帘子隔开的狭小空间。永祥楼里所有的厨娘、洒扫、杂役都住在大通铺里。好在,勉强也算个落脚之地。
如尘战战兢兢地躲了几日,白日里在后厨帮忙时,总忍不住盯着院门瞧,生怕突然闯进几个戴青缎抹额的沈府家丁,将她带回去。
好在一切都没有发生。
“听说了吗?过几日沈府的大千金就要跟那个汴京的病秧子成婚了。”
听到沈府的事情,如尘刷潲水桶的水倏地一顿,回头看见婆娘们围坐在灶眼旁取暖,瓜子壳噼里啪啦落进灰堆里。
“不是说人跑了吗?怎么突然又回来了?”婆娘们边磕瓜子边聊得起劲。
“哎呦,这种捕风捉影的事谁知道真的假的!一个闺阁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就算跑了又能跑多远?说不准冬融街都没出去就让人给抓回去了!”
说着,几个人纷纷笑起来。
如尘眉头轻轻一皱,垂眸不语。
“要我说这沈家主母也真不是人,好端端的女孩家,非逼着嫁个病痨鬼,这不是把人往火坑里推吗?”
“这亲娘死得早,爹不疼娘不爱的,还能有什么法子?不过啊,人家毕竟是大小姐,不愁吃穿用度,就是守一辈子活寡又能怎的?咱们有这功夫可怜她,不如可怜可怜自己吧!”
如尘默默听着,只是低头洗刷碗筷,没有搭腔。
是的,她们说得没错,在可怜锦衣玉食的主子之前,还是先可怜自己吧。
她现在手指头带着伤,仍旧每日浸在冷水里刷碗洗衣,哪有功夫关心他人的喜悲?
何况,既然从沈府逃出来了,过去的事,便有如过往云烟了。
就像她和姐姐的名字那样,过往有如尘烟,不再重要了。
“上雅间要的召白藕、漉梨怎么还不上?”外头跑堂的扯高了嗓子催促道。
“来了!”如尘立即端起托盘就穿过回廊,不再理会身后婆娘们的议论。
路过天井时,二楼传来琴女的琵琶声,弹的是如今坊间最炙手可热的才子写的《雨霖铃》。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如尘脚步微滞,抬头望见雕花窗棂里琵琶女的影子,像断翅的蝶扑在窗纱上。
她想起了姐姐。姐姐也弹得这样一手好琵琶。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若是七日后能带着姐姐一起去汴京就好了。想到此,如尘的眼底闪过几丝哀愁。
从小到大,她还没和姐姐分开过。如今却要天各一方了。
她突然有些纠结起来。
此事她还没有跟姐姐提,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答应。
但是,现在飘香院外都是沈府的家丁在盯梢,她该怎么跟姐姐联系,好告知她现在的情况呢?
正思忆之时,如尘刚拐过月亮门,迎面撞上一个戴帷帽的汉子,手里的点心险些摔在地上。
“对不住,姑娘。”那人突然抓住她手腕,眼疾手快地,便往她手心塞了个纸团。
如尘刚要喊住他,那人却压低帽檐匆匆离去,面色自若,好似方才的事没有发生过那般。
攥着这小纸团,如尘心里越想越是慌得厉害。送完点心,她连忙躲到长廊后,展开纸条。
是姐姐的字迹,上头写着:卯时三刻,渔舟码头见。此事极为隐秘,勿与人言,切记!切记!
看到纸条的一瞬间,如尘的眼睛亮了一瞬。
难道姐姐终于决定要逃离飘香院,此次联系她,是要一起私逃了吗?
可是,很快她又觉察到不对劲起来。姐姐怎么知道她在这儿?
如尘捏着纸条的手心直冒汗。
前几日带她去找五儿姐姐避祸的车夫,必然不敢回来找姐姐“交差”,纵使回来,他也不会知道她到了永祥楼,那姐姐是如何知道她的下落的?
难道是前些日子,她在姐姐跟前提过一嘴永祥楼,姐姐记住了?
姐姐向来安分,从不多事。即便不是她本人,这封纸条的出现也表示,她必然是出事了!
想到这,如尘便有些按耐不住了,她把纸条揣进怀里,放好东西后便要渔舟码头赶去。
不巧,经过厨房时,王婶忽而扣住了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拉了回来:“死丫头竟敢偷懒!这里还有一堆活儿没干呢!你准备去哪躲懒?!”
“我……我有急事必须出门一趟,几刻钟便回来。”如尘为难道。
“不行,必须先把活干完才能出去!请你过来,给你吃穿,是让你来吃白饭的吗?”说着,王婶扣着她的手,不由分说便扯到灶台旁。
“上厢房的点了好几个大菜,你赶紧把这些菜都洗了择了,听见没有?”
如尘只好将手往围裙上一擦,边择菜边留心听外头的梆子声。
终于等到王婶忙完了,如尘趁着出去倒潲水的功夫,贴着墙根溜了出去。
*
暮色时分,夜风裹着江水腥气扑面而来,如尘攥紧衣襟往东边走。
码头的旧船坞隐在芦苇丛里,前些日子刚淹死过人,因此渔夫轻易不到那边去,只在东边临岸来往交易。
天渐渐暗了,渔夫和船家纷纷收网收摊,往家里赶。
只有她逆着人群,边东张西望地找人边往岸边走去。
“阿姐?”她踩着湿滑的地板,在人群中来往穿梭,小声呼唤。
“小姑娘,天快黑了,还不赶紧回家,小心被大鱼上岸叼走咧!”
戴着蓑衣,提着鱼笼的渔夫见她踌躇在岸边,边笑着调侃她边往岸上走。
如尘看着天际线渐渐被晦暗笼罩,夜风刮起,吹开人的头发和衣裳,寒意渐渐上身。
她心中的不安感慢慢浮了上来,转身张望四处,惊觉码头上的人越走越远了。
她赶紧往人烟稠密之处走去。
恰在此时,岸边船坞隐蔽处突然窜出两个黑影,从背后将她一把按住。
麻袋兜头罩下来的一刹那,她惊呼出声:“救命……放开……唔!”
粗粝的大手攥着麻药包,死死捂住她的口鼻,她听见男人的嗤笑声:“这丫头果然是个蠢货,真好骗。”
“你们把我阿姐怎么了!”如尘猛地蹬腿,后脖颈却挨了一记击打。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了,耳畔边弥留的只有江水的拍岸声,混着她虚弱无助的低吟声。
“阿姐……”她呢喃着,渐渐合上了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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