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梧桐轩,雨下到半夜仍未止歇。东边主卧房前的长廊下,如尘提灯徐徐前行。
她走到沈芜的卧房外,只见里头已经吹了灯,人早已睡下。
如尘拿出钥匙,打开隔壁耳房的门,轻轻推醒床上睡得酣沉的女子。今晚是丫鬟红儿守夜。
红儿睁开惺忪的双眼,疲倦地揉了揉。如尘笑道:“红儿,你回去睡吧,今晚我替你守夜。”
“平白无故的,这是做什么?”红儿半梦半醒,不满地啧了两声,但还是下意识下了床。
卧房里头的沈芜像是发了梦魇,突然高呼了几声:“娘!”,就止住了声音。
须臾,屋内传出咳嗽声,沈芜的声音虚弱:“来人……倒茶……”
“诶!”红儿忙应下,转身去倒茶。
如尘立即笑着挡了挡:“好妹妹,今儿我有事要求姑娘,你先回去睡吧,这里有我伺候就行。”
“什么事啊?这么要紧?”红儿顿时来了兴致,里头沈芜又催促了几声,如尘只得连撒带娇地哄她出去。
“你先回去吧,改日我给你做最爱的炸酥烙,可好?”
“还得给我蒸枣糕。”
如尘忙不迭地点头,红儿立即笑了,披上衣服打着呵欠走了出去。
倒好温水,如尘掀开撒帐软帘进去,正见沈芜已经掀开帐幔,准备下床。
“姑娘可是又发梦魇了?”如尘放下水扶她,才拉住沈芜的手,就感到她的手心一片潮热濡湿。
再摸她的背,浑身汗涔涔的,必然是又做噩梦了。
如尘将温水递给她,便转身点亮灯烛。
沈芜夜睡总不安稳,梦魇时发汗更是严重,如尘便轻车熟路地取来盥盆,用巾帕给她洗手擦汗,仔仔细细打理着。
“我又梦见我娘了,我瞧见她被那些东西勒住了脖子,它们浑身长满了獠牙,一直拉我的手往地府去,我好害怕……”
沈芜突然低声抽泣,如柳般的纤肢撑着床沿,乌黑长发沿着削肩披散而下。
如尘拢住她的背,像往常那样轻拍着,温声劝道:
“姑娘别怕。梧桐轩上下都有人守着,我再去添几盏灯,照得屋里亮堂堂的,那些邪祟保管都离得远远的。”
说完,如尘便要去找蜡烛,沈芜连忙抓住她的手:“求你别走!我害怕。”
沈芜的手劲儿不大,但攥得很用力,全身都在发抖。如尘回握她的手,边抱她边安抚着。
这个场景已经发生过太多次了,对如尘而言,就像吃饭喝水般寻常。
自从儿时,沈芜亲眼撞见她的生母夏氏悬梁自尽,便患上了惊惧忧郁之疾。
虽然夏氏逝世已近十年,但沈芜还是会经常夜半梦魇,如何请医服药都不见好。
老太太心疼沈芜,疼爱更甚。虽偶有宽慰之效,但心病难医,沈芜的病根还是长长久久地落下了。
良久,沈芜才缓过劲儿来。意识到方才说话的是如尘,她有些惊讶:“如尘?怎么是你?”
“姑娘夜里越发咳得厉害,吃不下睡不好的。我放心不下,想着还是亲自照看的好。”
“难为你这么想着我。”沈芜倚在床栏杆上,又低头咳了许久,咳得眼泪时不时溢出来。
“姑娘对我恩重如山,我不想着姑娘还能想着谁。当年若不是姑娘可怜我,发善心收了我的身契,如今我都不知烂死在哪个暗娼馆了。”如尘捻着腰上的巾帛,轻咬下唇,也噙了几滴泪,
“我感念姑娘大恩大德。原想一辈子跟着姑娘,将来做了陪嫁,姑娘去哪我便去哪。服侍汤药、要茶要水,哪怕做个粗使的下等女使。只要能在姑娘身边,都是好的。可是,如今......”
扑通一下,如尘跪在沈芜面前,方才蓄在眼底的清泪滑了下来。
床上的沈芜怔愣片刻,忙俯身扶她起来:“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姑娘,有些话本不该说,可如若现在不说,我怕明日大娘子来寻你,就来不及了。”
说着,如尘便一面哭,一面将今天盛氏寻她之事说了清楚,临了又抹了一把泪,磕了几个头,求沈芜救她。
沈芜是个温柔心软的,素日里又受了不少盛氏这个继母的闲气,听了这话,自是又气又恨,口齿轻颤着说道:
“从小到大,有什么好东西都想不到我,现在好不容易,我身边有了你,还有沉烟他们,待我比亲姐妹还好。她见你们待我好,就看不得了。
这是打量着我没了生母庇护,老太太年岁又大了,身子日渐不好,就迫不及待要去掉我的心腹,存心不让我安生!”
说着,沈芜收住了眼泪,扶她起来,道,“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一日,谁也讨不了你去。以后你的婚事,我定会好好相看,必然不让你受委屈!”
听了这话,如尘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心里柔软的地方也被沈芜触动,有些感动。
自从跟了沈芜,吃穿用度都是好的,也不朝打暮骂,沈芜还会记着她们几个的饮食喜好,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会想着她们。
虽然盛氏待下人严苛些,但总归来说,在沈府做女使这几年,如尘还是过得不错的。
现在沈芜又这样待她,如尘心想,这样好的主子,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了,以后一定要好好报答她。
“你别怕。”沈芜轻轻拍她的手。如尘笑着点头。
服侍沈芜吃下安神的药后,也越发深了。如尘又半哄半劝地,哄沈芜睡了。
如尘整理好床帘,到隔壁陪侍的床上安置时,推开窗往廊檐外的飞拱望去。
夜雨不知何时已经歇了,檐下在沁着残水。
她看到西侧的天际,似隐非隐的朦胧月光从薄云中透出来。
她看着月色,双手合十,心中祈祷着:若天上果真有月神,小女祈求,能如愿度过此劫。
*
次日晨起,如尘照常起早给沈芜服侍妆发,又收拾书卷陪她到学究的院子上学,午后摆了饭,又如常给她布菜、漱口、盥手,服侍午睡。
其他事自不必说,皆是寻常,只是枯等了一日,到夜里沈芜在灯下看书看倦了,早早睡下,也未见盛氏踏进梧桐轩半步。
难道此事就如此罢了?
如尘心里觉得蹊跷。
事出反常必有妖,果不其然,夜里回到卧房,才听见嘴快的小丫鬟说了原委。
竟是沈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主君要讨她做姨娘的事,他突然跑去回盛氏,要讨她到自己的鸿志轩去使唤。
盛氏气得当即就摔茶盏摔碗,骂了他好半天,顺道着也在众下人面前,隔空骂她是个下作小娼妇,狐媚祸主的东西,迷惑了老子,又去找小的献媚,等等。
如尘卸着妆发,听得眉头紧蹙,只能连连叹气。出了这起子事,她是彻底把盛氏得罪了。
可她实在是冤枉。她知道沈晟一向是个风流多情的,从来都是和他保持距离,平日里见着他都绕道走,话也没回过几次。
谁曾想,这沈晟竟然果真惦记着自己。
对着铜镜卸妆梳头,如尘看着镜中自己姣好的面容,头一次觉着,这貌美也是个累赘。
之前伺候沈晟的桂枝,只是因为和沈晟走得亲近些,就被盛氏胡乱配了小厮,变着法地撵了出去。眼下,如尘不知自己又会面临怎样的境况了。
心中正隐隐不安,外头突然一阵攒动,昼红又提着灯笼来了。
“我说如尘姑娘,别藏着躲着了,大娘子请你去回个话。”昼红传了话,在外头等着。
此番过去,必然不是好事。如尘有些为难,遂推说:“好姐姐,夜深了,大家伙都梳洗睡下了。若不紧要,我明日再去回大娘子吧。”
“还没成姨娘呢,就开始拿腔作派了,姑娘可仔细着,别太拿自己当人物了。况且凡是大娘子传的事,哪件不紧要?容得你存心敷衍?姑娘还是快些出来吧,若大娘子等急了,有你好果子吃!”
“烂舌头的毒妇,没完没了还。”沉烟在一旁听了,低声骂道,担忧地握住如尘的手臂。
如尘立即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道:“别担心,我做人向来清清白白,解释清楚就是了,晾她也不会拿我怎么样,安心等我回来。”
说完,如尘快速挽好头,换好衣衫,束裙整袂,便跟着昼红去了薇玉轩。
只稍稍踏进门槛,如尘就感到气氛不对劲,众人或睥睨或冷眼,皆像审视般盯着她瞧。
她心里打鼓,想着待会儿该如何做小伏低,该如何说辞才能使盛氏心里舒坦。
但这些都派不上用场,她前脚才踏进薇玉轩,还没看清盛氏的脸,便听见隔着珠帘,里头传来冰冷的一声:“给我摁住,打!”
话毕,便有几个力气大的婆子上来强摁住她的手,逼她跪在了地上。
如尘错愕间有些慌:“大娘子这是何故?”
话音未落,盛氏的陪房冼妈妈上来就甩了她几巴掌。
啪啪几声,打得她的脸颊立即火燎过般,火辣辣的疼。
如尘眼底噙着泪,又默默将眼泪倒逼了回去,一同咽着的屈辱,也梗在了喉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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