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醒前，如尘做了一个漫长而残酷的梦。梦中全是呐喊，凄厉又尖锐。
火影中哭嚎的人们，如同阴间恶鬼，时而凄惶、时而哂笑。
如尘在这灼热的梦境中，骤然惊醒，捂着剧烈起伏的胸膛，用力平复呼吸。
半晌，她迷茫地看了一眼现存的世界。
她还活着。
窗外日光正盛，即将入午，却不闻街巷外的喧嚣鼎沸之声，说明所处环境远离闹市。
室内家具古朴讲究，摆件精致，但缺乏独特审美，不太像富贵人家的宅邸。
倒像是，高雅些的客栈。
她下床，推门出去，发现自己果然置身于一座大型客栈里。她的房间在二层，出门便是走廊，廊上有稀疏的行客。
门外侍立着两个女人，约莫十五六岁，都穿着粉色半袖缀花绢幡褙子，见如尘出来，都低身作揖：“姑娘，你醒了。”
如尘微怔：“你们是？”
“奴婢二人是专门伺候姑娘的丫鬟。”
“伺候我？”她有些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越发疑惑地走出门去，环顾四周：“这是哪儿？”
“楚州，有缘客栈。”
如尘眉头一拧，暗自思索。细算时辰，裴府的船离开扬州，航行两日，确实差不多该驶到楚州地界了。
想必是等来巡检司的救援后，裴府就在官府的安排下，暂时到此客栈安置了。
想到此，她不禁探出头往下看，只见楼下停着几辆马车，小厮、车夫们忙着清点行李，搬搬扛扛，愈发印证了她的猜想。
“我就是个丫头，哪里用得上你们伺候，你们主子实在太客气了。”
如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猛然间，她突然意识到什么。
她们该不会是裴槐序派来伺候沈芜的吧！
难道沈芜没成功逃出去？！
她急忙跑回屋内转了两圈，见房内空无一人，方稍稍安心几分。
须臾，她又确认道：“请问贵府找到我家姑娘没有？她没事吧？”
丫鬟们微微怔住，似是有些茫然。
见她们相互觑眼，茫然无措的样子，如尘解释道：“就是嫁入你们裴府的新娘子，昨晚落水的那个姑娘，可找着了？”
两个丫鬟大眼瞪小眼，似乎听不懂她的语言似的，只是摇头。
如尘见她们一问三不知，无奈道：“那你们主子呢？他人在哪？我自己去问他。”
两个丫鬟这次终于听懂了，其中一个机灵的连忙福身道：“主子正在品茶室议事，奴婢带您过去？”
如尘虽心有困惑，但既已上岸，暂时无虞，便没多虑，直接跟着她往长廊尽头走去。
拐过窄角，廊外开阔的景象不禁让她眼前一亮。这家客栈很大，栈内竟然还有个腊梅园。
她快步走到栏杆边上，往外眺望。
恰值冬季，绵密的雪落得无声无息，白色裹着红色，枝桠相互攀扯，繁复密集，十分好看。
雪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她抬头望向灰暗的天穹，伸手接了几朵团绒似的雪花。
柔软的白雪落在手上，都化成了水，留下冰凉的触感。
她被冷得一激灵，不禁打了个喷嚏。
“阿嚏——”
“你才落了水，怎么不在卧房里休息，反倒跑出来玩雪？若感染风寒，病上十天半个月，可就遭殃了。”
低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如尘心脏倏地一跳，回过身去。
然而说话的人并不是裴槐序，是一个眉眼陌生的男子。
隔着一扇轩窗，她看见品茶室内站着一名青年男子，他走到窗前看她，长身玉立，低眸浅笑的样子，瞧着十分温润亲和。
“你是？”如尘眼睫轻扇。
方才领她过来的丫鬟，忙向蓝衣男子福了个礼：“主子，这位姑娘说要见您。”
话音刚落，那男子立即粲然一笑，微微往前倾了点身子，眼睛里仿佛泛了雪光：“你醒了，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如尘眨了眨眼，上下打量他。
深蓝色的垂胡袖长褙子，宽大衣摆......
难道他是昨夜在幽暗的江流中，闯入“火光”的那个朦胧光影？
原来不是濒死前的幻象，都是真的。是他救了她。
这么说……如尘不禁环顾四周，这里不是裴府下榻的地方了？
那她现在在哪里？
他又是谁？
“怎么不说话？”对方笑着看她，仿佛在看一只懵懂的小动物。
如尘回过神，笑着作揖道：“原来是公子出手相救，感激不尽！”
那男子立即也低眸笑了：“进来说话吧，茶汤刚好热了。”
*
客栈的品茶室不大，茶汤煮沸后，香味徘徊在室内，显得格外浓郁。
如尘在蓝衣男子对面落座，不多时，又有人捧着瓜果点心进来。
“行走在外，不比家里方便，难免有不周到之处，还望姑娘见谅。”
那男子说着，倒了杯茶，递到她面前，“好在茶叶是从家里带出来的，品质尚可。今春的雨前龙井，你尝尝看。”
如尘有些受宠若惊，连忙双手接过来，抵到嘴边抿了一口：“恩公太客气了，这茶太…香了……咳…咳…”
茶水非但滚烫，还比想象中浓郁苦涩，如尘呛了一口，不禁偏过头去咳了几声。
“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蓝衣男子连忙给她顺背，丫鬟递来手帕，说话间便要替她拭去下颌的茶水。
如尘立即警觉地往后一退，反手挡道：“我自己来就好，让您见笑了。”
他眯起眼睛笑了，又将手边的点心碟子挪到她面前：
“尝尝这个琥珀糕，还有那个樱桃煎，都是我特意差人从汴京买来的，我记得你最喜欢了。”
“公子说笑了，您怎会知道我的喜好？难道您……
认识我？”
如尘说出这句话时，自己都觉得荒唐。
此人穿着打扮、谈吐动作，一看便知非富即贵，她怎么可能认识这种人物。
不想，那男子竟煞有介事的坐定了身子，笃定地点了个头。
如尘又是一愣。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他有些失落的样子，微微叹了口气。
如尘食指抵着下颌，拼命回想。
他双肘抵着桌子，往她面前凑了凑：“再仔细看看？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如尘仔细观察他的长相，剑眉星目、鼻梁高挺，长相是很英俊帅气，但她确实毫无印象了。
这时，她的脑海莫名闪过裴槐序的眉眼。
他的相貌没有眼前的男子出众，但他的眉眼却好看得出奇。
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是有摄魂的能力，总让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神思游离之间，室内响起一声刺耳的尖锐鸣声。
如尘一愣，却见顾璟之手里拿着一只竹哨，轻轻吹着。
虽然保养得宜，但哨身细微的裂痕，还是暴露了它的年岁。
竹哨声音已经不大清脆，哨子尾端的吊坠装饰，红丝线几乎发白了，唯有相串的几颗玉珠子，还圆润发亮。
“真的不记得了？”他又抵到嘴边吹了几声，见她不得其解的样子，他忽而凑到她面前，凝视着她的眼睛，笑道：“我是顾璟之啊，知之。”
被人直呼这个隐秘多年的名字，如尘几乎浑身都僵住了，一股凉气从脚底蹿起。
她惊愕地看着他，有些难以置信。
“顾…...璟之？”如尘眨了眨眼睛。
“从前你唤我玉衡哥哥的。”
遥远的记忆像海浪奔涌而出，带着一道道清脆响亮的竹哨声。
“你是玉衡哥哥！”如尘顷刻想起来了。
那是八年前的事了。
异常闷热的仲夏时节，不知因为何故，娘亲突然和爹爹大吵了一架，离开扬州。
她不知道娘亲带她去了哪里，只知道在船上漂了好多天，她们才到了目的地。
目的地是个非常气派的大宅院，住着非常多云髻高耸的仙娥，逶迤高大的围墙、精致的庭院，还有很多好吃的菓子点心。
只是那个地方，非常的安静。
诺大的房子，总是空荡荡的，除了她们娘俩，没有半个人影。
就像被关在大笼子里一样。
娘亲每天待在屋子里以泪洗面，只要有人过来，必然会与那些人大吵一架，不是摔东西就是大吼大叫。
过来看望她们的人，除了穿着漂亮衣裳的仙娥们，还有个高大威武的男人，总是穿着宽大漆黑的衣袍，压抑着眉眼，像门上瞪着眼睛的凶恶门神。
他过来时，娘亲情绪激动得最厉害，尖叫着、哭喊着，每次都会把院子里扔得满地碎瓷片。
她每天都处于战战兢兢的状态，害怕、无助、恐惧，同时孤独。
直到有一天，有个小男孩翻过围墙，趴在树桠上面，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喂！你是谁啊？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知之啊，林知之。”
“知之是谁？是那喜欢吱吱叫的小老鼠吗？”小男孩捂着嘴咯咯地笑。
“我不是小老鼠，我是小女孩。我给你吃点心，你陪我玩好不好？”
她打开小荷包袋子，里头装着糖纸包好的樱桃煎。
“这是女孩子才喜欢吃的，我不吃。这样的玩意儿外头还有好多，你要吗？明儿我给你带！”
后来那个男孩果然过来，给她买了一堆荔枝煎、山楂糕、枣杏酥......
再后来，他天天过来。
每当过来的时候，他就会拿着一只竹哨，对着屋子用力吹几声。
她听见了，就会兴奋地从屋里跑出来。
因为他每次都会从外面给她带来很多新鲜的玩具。
泥娃娃、纸风车、拨浪鼓、小纸鸢……
玩累了，两个人就会躺在有树荫的大石头上，看着缝隙里的碎太阳。
风儿轻轻地吹他们的脸。
那段炎热的夏天，因为他的陪伴，过得并不那么难熬了。
不过，入秋后娘亲突然又带她回去了。
临行前，她用红丝线串了几个小珠子，给那个小竹哨系了一串坠饰。
“记得来扬州找我玩哦！”
她隐约记得，她似乎说过，“只要你吹这个哨子，我就知道是你来了！”
回想起过去的日子，就像上辈子的事那样，感觉已经离她很远很远了。
“原来是你啊。”她展开笑靥，“没想到这么巧，竟然在这里遇到你。而且你还救了我，真是有缘。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
“这不是巧合，”顾璟之却一改方才的温默，认真道，“我一直在找你。”
“是吗，为什么找我？”如尘微微一顿。
“你忘了？”顾璟之道，“是你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要去扬州找你玩的。”
“过去这么多年了，你竟还记得，还一直找我，当真是……为难你了。”如尘嘴角扯出弧度，有些怅然地垂下眼皮。
因为，那年入秋回去后不久，扬州就出了大事。
先是世代忠良、积善成德的萧氏一族被满门抄斩，罪名竟是与当年最炙手可热的靖王勾结谋反、图谋皇位。
后来父亲无故被人杀害，林宅突发大火，母亲葬身火海，林宅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皆被闯入的贼人所杀。
只有她和姐姐，在众奴仆的掩护下才捡回了一条命。
那年的扬州城风声鹤唳，宛若经历了一场大地震，死了很多很多人。
姐姐害怕再次招来杀身之祸，便带着她隐姓埋名，直到现在。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能遇到知晓她真实身份的故人。
简直像做梦一样。
“确实有些不容易，不过，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老天终究让我找到了你。”顾璟之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她轻轻笑了笑，拿起案上的茶盏，举杯道：“以茶代酒，敬你。”
顾璟之笑着回敬了一杯，慢慢抬眸凝望着她，眼里涌出几丝复杂的情绪：“知之你长大了，越来越漂亮了。”
如尘舒颜笑道：“还是叫我如尘吧，我已经不是林知之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你确实不再是林知之了。”顾璟之忽而道，“这些年我四处游学，又几次南下扬州，暗自追寻你的消息。为的就是找到你、告诉你，你不再是林知之了。”
如尘被他的话绕得云里雾里：“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
顾璟之抿唇笑道：“待会儿用过午饭，随我回汴京，路上我会慢慢跟你说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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