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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风起汴梁

快步走回舱房门前,如尘方长出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呼吸才推门而入。

然而,门内的景象却让她瞬间呆住。

沈芜正站在凳子上,手中握着一条红绸,往房梁上抛去。

“姑娘!”如尘尖叫一声冲上前,一把抱住沈芜的腿将她拽下来。

两人一起跌倒在地,红绸飘落在她们身旁。

“这是做什么?姑娘,你怎么那么糊涂,怎么那么傻啊?!”如尘吓得声音都在发颤,紧紧抓住沈芜的肩膀。

沈芜面色苍白如纸,眼中有如枯井一片死寂:“如尘,你出去吧,就当作什么都没看见,让我去了吧……”

如尘紧紧搂着她,只是摇头:“姑娘既然已经决定回来了,为何还是这么看不开呢?”

沈芜神色却异常地平静:“正是因为看开了我才会回来。家族婚姻的责任我担下了,可是接下来的路途,实在太漫长,太煎熬,我走不动了。”

如尘微微一怔,抬起泪眼看向她。

沈芜攥着她的手,温柔一笑。这笑容使得如尘的眼泪终于决堤,她紧紧抱住沈芜,眼泪如珠子般掉下来。

这些日子以来,她掉的眼泪比过去十年加起来还要多。

沈芜眼皮像坠了铅似的沉,好似困了,又似累了:

“表哥跟我说,若我执意要走,便与我绝交断义,再无瓜葛。现在我又离开了家,远山迢迢、孤身一人,嫁一个我不爱的男人。我心已经死了,我太累了,连撑到汴京的气力都没有了。”

“姑娘,还有我在呢。”如尘拍着她的背,抽噎道,“无论前路多难,我都会一直陪着你的。你一定要有信心啊,事情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

沈芜却无力地摇了摇头。

“姑娘,你要是就这么走了,让我怎么办呢?我该怎么面对裴府的雷霆之怒,又该怎么跟老太太交代呢?我一定会被打死的!”

“为什么……为什么我连死都不能死!”沈芜攥着拳头,忽而重重往地上捶去,泪水不禁滑下两行来。

如尘看着她的脸,即便红妆满头,仍虚弱无力、苍白疲惫,心里好似被针扎了一样。

*

恰在此时,舱外突然火光溢起,传出一阵骚动,有人在惊慌尖叫,救命声此起彼伏。

如尘立即警觉起来,擦干眼泪趴到窗边,打开了一角窗户,探知外面的情况。

只见船侧、船头、船顶上皆闯进了许多粗布麻衣的蒙面壮汉。

他们手持大刀,不知何时登上了船,正在大肆劫掠钱财,见人就砍。

裴府的护卫,拿出武器库里的弓箭和刀剑,正在和他们血拼。

很快,舱外便一片血腥和哀嚎,不时有尸体跌入冰冷的江水之中。

“江盗?”如尘低眸思索,似有疑惑。

“发生什么事了?”沈芜看向如尘,绷紧了神经,眼神显出几丝惶恐。

如尘定睛看着船舷上混乱的场景,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个主意。

略微思忖后,她直接蹲下身,坚定地看着沈芜,笃定道:”姑娘,你跑吧!头也不回地跑吧!”

沈芜微微一怔,声音颤抖起来:“什......什么?”

“别再犹豫不决了。”如尘立即俯身将她扶起来,边说边褪去沈芜的衣裳,“快把衣裳脱了,咱俩换换。”

“为...为什么?”沈芜不解,情急之下,懵懵懂懂地照做。

“听我说,待会儿我会穿着嫁衣跑出去,装成是你的样子。”如尘边说边在屋里四处翻找,找到一条红纱帕,不由分说便蒙在脸上。

“我会爬到高处,所有人都能看见我的地方,然后跳下江去。”

如尘的话音刚落,沈芜立即惊得瞪大了眼睛:“为...为何要跳下江去,你会死的!”

说完,她立即紧紧攥着如尘的手腕,不让她走。残余的泪珠还未擦干,又滚下几滴来。

如尘嘴角弯起温软的弧度,轻轻抹去她的泪珠:“不会的,我会游水。到时我会脱掉嫁衣游到岸上去的。”

说着,她又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沈芜换上:“若我穿着嫁衣在众人面前演好这出戏,从此以后,‘沈芜’便算是落江死了。你就可以带着新的希望重生了,不是吗?”

听了她,沈芜微微一愣,眼底涌出复杂的情绪。

船舷外的动静越来越大,似有人影往这边而来,如尘立即拉着沈芜跑到昏暗的隐秘角落里,吹灭了角落里的灯。

她打开箱柜,将沈芜塞了进去。

“如尘...你...你也进来。”沈芜哆嗦着握住她的手,窗外明灭的火光映出她的面容,更添了几分惶恐。

如尘摇了摇头,帮她掖好衣领,又跑到箱笼里翻翻找找,快速拢好一个包袱,塞到她手里:

“这里有些银钱和衣服,等船靠岸,你再出来,扮成丫鬟的样子下船。这些盘缠,足够你去舒州了。记着,永远不要再回头了!”

“那你以后怎么办?”沈芜抽噎着,不受控制地流眼泪,“不行的,不可以的,我不能害了你!”

“我没事的。”如尘浅浅一笑,“脱掉嫁衣我还是那个小丫鬟,新娘子去世,婚姻不复存在,裴府自会安排人送我回家的。”

说完,她合上柜门,深吸一口气,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纵目望去,船上火光四溢,匪徒和护卫缠斗,刀兵相撞之声此起彼伏。

“救命啊!杀人了!”她突然扯着嗓子大喊一声,便往船头的空旷处跑去。

“救命!谁来救救我!”她边跑边系好身上的大红衣裳。

“新娘在那!”船舱外的火光,映出几个高大的黑影。

匪徒比裴府的护卫来得更快,尤其是当他们看到是个女人,便蓦然亢奋得如同饿虎扑食。

“兄弟们!抓住她!”

“做梦!”混乱间,如尘拾起边上的物什,不管是什么都用力往外掷。

恰恰跑到嫁妆箱子囤放处,如尘拎起来便砸。船上金银首饰、钱粮米面顿时散落一地,遭到贼人的哄抢。

她趁乱继续往外跑,为了让裴府的人注意到她,她便卯足了劲儿往高处爬去。

在昏黑无涯的江中,火光四溢里,她拼尽全力地奔跑。

嫁衣的衣摆和宽袖,被江风吹得有如烈烈红旗。

*

江风阴寒,远处一艘小船,渐渐往裴府大船处靠近。

船头上站着一名男子,穿着瓷器蓝八梭绫鹤氅,系着蟒纹腰带,眼神幽沉。

看着船上那身比火焰还烈的红色嫁衣,顾璟之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终于找到你了。”

他眉头一挑,嘴角微抿。

他身后的黑衣护卫抱着剑,倚在舱门处:“林姑娘果然长得很美。”

顾璟之微微一笑。

“滚开----”

凄然的一声呼喊,穿越波光粼粼的江面。

顾璟之倏地抬头,看着如尘顺着船梯,爬上了船顶。

她似乎筋疲力尽了,行动踉踉跄跄。

红衣飘荡之下,黑衣匪徒犹如恶鬼蹒跚,直往她身上扑去。

“让巡检船快点,一群不中用的东西!”顾璟之沉声,语气有一丝不稳。

“是。”黑衣护卫走进船舱,取出信号弹。

嗖—————

一声尖利的声响,天际陡然炸开几朵橙黄的烟花。

*

如尘的努力还是有效的。

她爬上船顶,位置居高临下,很快便看见了裴府的守卫。

只是,裴槐序也在那里。

他刚用剑抹了几个黑衣匪徒的脖子,一脚将人踢下江水,抬头便注意到,船顶有抹亮眼的红影。

看到她身上如火的嫁衣,在夜风中飞舞蹒跚,他微微一怔。

虽然她蒙着红纱,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那双眼睛。

浓重的夜色,殷红的嫁衣,灼热的火光映衬得她的肤色积雪似的白。

她立即压住被风吹起的红面纱,继续往船顶爬去。

她的身后,几个匪徒穷追不舍,扯着她的脚腕往下拽。

她只能胡乱地抓取着身边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都不管不顾地往下砸去。

“主子,新娘子在船顶上!”随从也看见了。

裴槐序敛住神色,手中长剑一挽,一招制敌,将匪徒踢入水中。

“曜广,你去救她,其余人守住其他船舱,保护好女眷!”

他身后两个护卫立即应声道是,持剑往船舱奔去。

“主子,巡检司救援的船来了!”嘈杂中,突然有人惊呼。

裴槐序侧目而视,眼帘微紧。

远处一艘大船徐徐驶来,船上的巡检司吏举着火把,格外灼眼醒目。

巡检大船旁边,另有一艘小舟,舱前挂着橙黄的羊角宫灯,灯上的小篆写着“庆”字,格外刺眼。

庆国公府的人?他们怎么来了?

“救命——”

混乱之中,他突然听到一声嘶哑的呼喊,抬头看到那对水凌凌的眼睛。

船顶上的女子,面色凄白,神色张惶,连喊了三声:“救命——”

迅疾之间,他腕中使力,运力一挥,手中的剑以极快的速度飞了出去,生生贯穿了离她最近贼人的脖颈。

贼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利刃穿喉,立刻血浆四溢,倒在了如尘面前。

她惊得嘴巴微张,咽了咽唾沫,颤颤巍巍地将剑拔了出来,又将这人的尸首往船梯下推,砸在试图往上爬的其他匪徒身上。

“都别过来!”她握着刃上滴答流血的剑柄,虽然吓得肩膀微微颤抖,但气势上不敢露怯,仍咬着牙苦苦坚持。

眼看着匪徒越聚越多,她转身看了眼昏暗无涯的江水。

黑沉沉的,像墨水似的,只有最上层浮着一层“油光”。

她咽了咽唾沫,双眸一敛,直接跃身一跳,像鱼儿落入大海,生生落入江里。

“新娘子落水了!新娘子落水了!”

耳畔响起江风的呼啸和急促的呼唤声,船上的火光渐渐离她而去。

”姐姐,对不起......忠义难两全,她对我恩重如山,我做不到袖手旁观……”

她缓缓闭上眼睛。

*

她不会水,只能依靠本能挣扎。

四周昏暗无际,只有船上的火光点亮这座嘶鸣的“孤岛”,冰冷强大的江水有如猛兽,爪牙死死按压住她。

她胡乱去抓空气,用尽气力扑腾,恐惧和求生的本能,驱使她将头探出水面,以求喘息。

但挣扎是没用的,反而会加剧窒息。她试图呼救,可每喊一声,都会有江水争先恐后地灌入她的鼻子、喉咙,冲入她的身体,啃咬她的五脏六腑。

她拼尽全力,凭借最后一丝意识,解去身上的嫁衣。

火红的嫁衣,浮在江面上,不一会儿便被江浪推挤得越来越远。

渐渐地,她失去了全部的气力,伸出的手抓不住任何倚靠物,只能在窒息中,沉入黑暗冰冷的江水。

残存的意识,让她将江面之上的火光错认成明亮绚烂的烟火,在那些橘色的光影中,她看到过去的种种。

原来人在濒死之际,真的会如同走马灯般回忆自己的一生。

很快,江上那团橘色的光影,幻化成了八年前那场大火。

巨大的火舌窜上屋檐,几乎直达天际,将她的家吞噬殆尽。

“娘......”她想最后再唤她一声,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只有在残存的意识里才能对着漫天火海,撕心裂肺地哀求她的母亲:“娘!别丢下我!娘!”

“知之。”记忆中,娘亲的面容已经模糊不清,她只能看到一个晕着月白光环的重影。

灼灼火海中,她温声安慰着:“知之,别怕,娘来接你了。”

扑通——

水面突然泛起剧烈涟漪,一个黑色的人影,冲破那团遮天蔽日的火光,往她的方向游去。

深色的衣摆在水中犹如漂浮的水草,正“波澜壮阔”地伸出柔软的触角,不断地扑向她,打捞她。

她努力睁开眼睛去追寻那抹踪迹,仅存的一丝薄弱意识,使她勉强睁开了一丝眼缝。

她似乎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光影。

“萧辰哥哥......”

她好似看到了他,那个遥远的已逝的故人,他也来接她了。

“萧辰哥哥……”

她下意识地呼唤他的名字,却无法将这声呼唤付诸于语言。她想往他的方向游去,脚下却有如铅坠,直往下沉。

忽然,她感到有一股力量,带着她不断地向上游去。

“萧辰哥哥,别走……”

她看着那个远去的模糊光影,他伸出的手、浮动的衣摆一一淹没在翻涌的江浪里。

她用力往他的方向游去,却被一股力量牵扯着不断上浮。

“别再丢下知之……”她张开口呼唤,江水立即争前恐后地灌入她的喉咙。

脖颈好似被千百万的藤蔓同时缠绕撕扯。

在这种强大的窒息感中,她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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