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缘客栈门外,大雪纷飞。
如尘攥着包袱,停在客栈门前,廊外飞雪,有如杨花柳絮,纷然而下。
一辆青帷马车停在雪地里,有丫鬟擎着竹骨伞候在车旁。
她没有动,而是看着裴槐序。
那人提了袍摆下阶,几步便走入风雪中,一把扯住黑马的缰绳翻身而上。
马儿喷着白气,四蹄在雪地上踏动着。
如尘眼睫微抬,凝视着他的方向,想说些什么,却久久不知作何言语。
恰在此时,裴槐序忽地勒转马头,目光远远投来。
隔着纷飞的雪幕,那眼神让她心口一缩。她几乎是慌不迭地错开眼,埋头走进雪里。
裴槐序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拧了一下,眸子冷冽扫过侍女。
侍女一个哆嗦,连忙将伞往如尘头顶遮去,搀着她上了马车。
他不再看,只一扯缰绳,先策马而行。车队碾着积雪,沉闷地动了起来。
马车内,如尘攥着包袱,密长的黑睫扑闪,内心惴惴不安。
她的心口有股说不上来的感觉。
不是疼,却像被冻透了几个时辰,细微地、控制不住地颤抖,连带呼吸都紧了几分。
她用力按住左胸,隔着厚实的冬衣,仍能感觉到底下那点抽动。
可是,这却不是因为恐惧。
她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总之她有些喘不上气。
她闷得慌,一把掀开了车窗帘子。
冷风夹着市井的喧闹声灌入。
马车已驶入闹市巷道,狭窄颠簸,吆喝声、叫卖声在雪天里显得格外响亮。
颠簸中,膝上的包袱散开一角,那枚羊脂白玉佩无声无息地滑落出来,跌在铺着厚毡的车板上。
她弯腰拾起,冰凉的玉躺在掌心,渐渐有了温度。
方才在有缘客栈,裴槐序竟然说这个玉佩是他兄长的定情之物。
她心里莫名有些负气。
永祥楼里,他分明斩钉截铁地说此物与他无关。如今倒好,凭着这莫须有的名头,生生将她拘了来。
登徒子!十足的登徒子!
她轻哼了一声,念头未落,马车猛地一滞,停了。
马车帘子被人掀开,裴槐序冷淡的眉眼出现在雪光里。
风雪微微,往里灌进去,吹开如尘鬓边的头发。她像林间小鹿遇见猎人似的,睁着一双清凌凌的大眼睛。
视线交汇之时,她回避了对视。
怪得很。
从前见过的世家公子,再是潘安之貌,嵇康之姿,于她也不过是壁上之画,心底不起半分波澜。
今日对着他,竟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局促。
一见他那双深潭似的眼,那日马车里混乱的气息,梦里那些温热模糊,便鬼使神差地浮上来,扰得她心慌气短。
“坐过去。”他的凛声打破了这份遐想。
“什……什么?”她微微怔住。
话音未落,他已甩开玄色披风,一步踏上辕木,躬身钻了进来。
车厢本就不大,他高大的身躯一进来,空气都逼仄了几分。
如尘立刻朝角落缩去,那点刚透进来的新鲜气儿悉数散去。
“裴二公子。”她挤出个笑,是市井里惯常见的那种,掺着三分讨好七分小心。
裴槐序的目光沉沉落在她脸上,凝住了,半晌无言。
无形的压力迫得她后颈发凉,攥着包袱又往后蹭了蹭。
下一瞬,衣襟骤然一紧!整个人竟被他像拎小鸡崽似的提溜起来。
裴槐序的脸猛地逼近,眉峰拧紧,鼻息几乎喷到她脸上,带着几丝愠色:“你把沈芜弄哪去了?说!”
如尘心头突地一跳,惊惧只一闪而过,随即换上满眼的茫然和无辜:
“我……我家姑娘……不是在混乱里落水了吗?她……她可还好?救上来了没有?”
这苍白无力的辩解显然未能取信。
裴槐序攥着她衣襟的手继续收紧,勒得她呼吸越发不畅,身子被迫朝他贴近寸许。
过近的距离让她下意识屏住呼吸,侧过脸,抿紧的唇线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悄悄咽了口唾沫。
裴槐序眯起眼,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寸寸刮过,不放过一丝细微的变化:
“别装了,虽然你蒙了面,但我还是认得出来。昨夜落水的新娘子,根本不是沈芜,而是......你。”
如尘瞳仁骤然一缩。
“我……不是,裴二公子,您这话我实在听不懂……”如尘的声音不自觉弱下去,但仍是嘴硬。
到了这节骨眼,她不可能承认。
“别跟我耍花招。”可裴槐序偏要逼她,攥着她的衣襟,几乎将她拎了起来。
“我没有,天地可鉴。”她伸出三指抵在额间,作势要赌咒发誓,“若有半句欺瞒,天打雷劈!”
裴槐序望着她的眉眼,冷笑了一声:“话先别说太早。你右眼角有颗很小的红痣,难道从未留意过吗?”
这么远都看得到?如尘不禁一惊,下意识摸了摸眼角。
手指轻触眼稍那一刻,她便看见裴槐序嘴角那抹弧度倏然加深,眼底尽是“果然如此”的了然。
糟了!她懊恼地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那点怯懦慌乱已荡然无存。
她索性卸了所有伪装,唇角一撇,带着破罐破摔的硬气:
“是又如何?瞧你这般咄咄相逼,想来我家姑娘早已脱身。这就够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说罢,她冷哼一声,双臂一垂,任由他揪着衣襟,一副引颈就戮的漠然。
“你真当我不敢动你?”他声音压得更沉。
“那便请公子利落些。”如尘倏地扬起头,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脖颈。
连她自己都惊异于此刻的胆量。
下一瞬,喉间忽而一紧,男人粗粝的手掌掐上她脖颈的细嫩皮肉。
她被他往车壁一抵,被迫抬起咽喉。
眼睛瞬间涌起生理性的热泪,不受控制地坠下来。
泪珠簌簌滚落,不偏不倚,砸在裴槐序的手背上。
那滚烫的触感让他手指下意识一松。
只一瞬,她捕捉到他眼底的几分不忍。
她立即越发剧烈地发起抖来,眼泪更是像清泉坠地,越发肆无忌惮地往下淌。
“你......你杀了我吧......只要她平安.......”她的声音带着哽咽,浑身不受控制地抽动,仿佛下一秒便要死过去似的。
脖颈越发湿滑的触感,让裴槐序的掌心松了力度。
“你装什么?我都没用力。”他松开手,拿出帕子擦了擦湿哒哒的手背,“算你走运,你这条小命留着还有点用。”
如尘紧了紧衣襟,静静拭去泪水。
忽地,马儿一声嘶鸣,车身猛地一顿。
如尘始料未及,失了支撑的手臂在空中徒劳地抓了几下,很快,便整个人往裴槐序怀里扑去。
她下意识攥住他的手臂,裴槐序稳稳扶住她的手腕。
她立即弹开了手,整理被他扯得略显凌乱的衣襟。
这一幕被推开车门的小厮尽收眼底。对方愣了愣,木在了原地。
“什么事?”裴槐序倒是从容自若。
“后…后市街到了。”
裴槐序往帘外看了一眼,微微颔首,起身下了马车。
如尘有些懵,也看了看外面的光景。
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街上喧喧嚷嚷,很是热闹。
“愣着做什么?下来。”
裴槐序的语气,总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味道。
让人听了就忍不住生出几分叛逆性来,特别想跟他对着干。
然而,她现在寄人篱下,只得忍辱负重,因此只是扁扁嘴,乖乖下马车。
“来这里做什么?”她环顾四处,发觉这条街上售卖的多是布帛首饰,彩帛铺、绣衣铺、头巾铺、珠子铺、金银铺……琳琅满目。
“嫁妆或焚或沉,余下的也遭了江匪。我已着人重新置办,尚需几日。你先挑几身衣裳,备些胭脂头面,对付几日。”裴槐序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重新添置?将就几天?什么意思?
如尘错愕地望着他。
裴槐序凑近她,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辨不出意味的弧度:“你不是喜欢扮新娘吗,那就让你扮个够。”
“什……什么?”如尘如坠云雾。
他却不答,目光扫过她身上那件青白软缎斗篷,眉头微蹙:“斗篷有些脏了,脱下来,换一件。”
如尘下意识攥紧斗篷细腻的滚边,低头看了看自己,一句“没有啊”还未出口,身旁的侍女已麻利地上前,解开了她领口的系带。
另一名侍女立刻捧上一件簇新的斗篷,抖开,不由分说罩在她身上。
这斗篷是灰鼠皮的,厚重异常,细密的金线在深青的底子上绣着松针暗纹,领口一圈油光水滑的玄狐风毛,用料十足,长度几乎曳地。
这分明是男子式样。
她疑惑地看向裴槐序。
他只穿着一身青黑色的圆领深衣,剪裁合体,衬得身形挺拔如松,玄色披风没有厚度,在雪后初霁的寒意里,看着未免单薄。
“磨蹭什么?”冷语又至。
如尘将嘴边的“你不冷么”咽了回去。
冻死活该。
她腹诽着,裹紧身上厚实的斗篷,故意在他面前紧了紧,方往前走去。
*
同样是毗邻运河,临江而立,楚州却不比扬州富庶。
这后市街的布庄成衣铺,料子多是寻常棉麻,花样陈旧,绣工更是粗糙。
看惯了扬州绣娘飞针走线的细巧活计,眼前这些便愈发入不了眼。
如尘挑挑拣拣,也只勉强选出一件浅妃色苏绣掐心短袄,一件碧水缎的夹袄,配了个狐毛围领,外加一件金丝盘蝴蝶扣的披袄斗篷。
余下的,要么觉得价高质次,要么觉得料子太差。不知不觉,竟在这楚州布市消磨了大半日。
好在裴槐序也不恼,一直默默地跟着。他只带了两个随从。一个丫头陪她试衣裳、付银子,一个侍卫陪他站在门外等她。
不知不觉,夕阳西下,天空飘起雪来。
如尘换上了新置办的妃色短袄,碧水缎的衫子,裹着那件金丝蝴蝶的披袄,从成衣铺里出来。看着细碎的雪花,静谧地飘落,不禁莞尔一笑,伸手去接。
转身的瞬间,方看见倚在门外,等待良久的裴槐序。
“好了?”裴槐序直起身,却没有直视她,余光瞥见她点了点头,方往前走。
暮色将至,雪越下越大。街巷两旁的住户纷纷点亮檐下的灯笼,
甬道深处,裴家车队的火把也已燃起,星星点点的火光在雪雾中指引着方向。
裴槐序只顾往前走,如尘在他身后跟着。
大雪纷飞,如尘看见雪花落在他的肩头,转瞬间又化为雪水,渐渐浸湿他的衣裳。
她快步上前,扯了扯他的袖摆。
他回过头,只见她整个人几乎缩在那宽大的灰鼠皮斗篷里,风毛帽子裹着脸,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
她举着一把方才在铺子里买的竹骨伞,踮起脚尖,努力将那伞面朝他头顶倾过去:“雪太大了,伞给你。我有帽子!”
裴槐序怔了一下,目光在她冻得微红的鼻尖和举得高高的伞柄上,停顿一息,方伸手接过来。
粗粝的大手,只抓着骨伞末端细细的一寸,没有碰她的手。
如尘眉眼一弯,双手拢住风毛帽沿,转身便走进愈发密集的雪幕里。
走着走着,她跑动起来,带动着斗篷轻轻摆动。
裴槐序站在她身后,看着雪雾翻涌的楚州巷道。
她的斗篷被风吹起,像一只蝴蝶,在海雾里振翅飞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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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明月沟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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