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疾驰,在楚州衙署门前停下。裴槐序从高头黑马上下来,片刻没有停留,便在随从的簇拥下,快速往里走。
如尘跟着进去,拐过威仪的戒石碑,正厅内的场景让她十分震惊。
衙署内穿着官服的兵士来来往往,十分忙碌,不时有官兵抬着遇难的尸体进来。
尸体浑身**的,却多不是溺水身亡,而是受了极重的刀伤。
这场景使她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江盗们确实异常凶残。
江盗们各各身手了得,武器精良,见人便往脖子招呼,不像是寻常草寇。
细细想来,临近年关,通往汴京的大运河,船只来往频繁,每年这个时节都是各地方巡检司最忙碌的时候。
巡检严密,又是候府的船,守卫较普通客船更为森严。
按道理,但凡有脑子的江盗,都不会选在此时铤而走险才对。
这群匪徒如此猖獗,不像是为财,莫非背后另有缘由?
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新娘在那里!”
“快抓住她!”
猛然间,她回忆起来,当时她一出现,那些江盗便蜂拥而至。
他们好像都是冲着她去的。
不,严格来说,是冲着沈芜去的。
抢……抢亲的?如尘恍然一惊。
难道是程庭芝?除了他,好像其他人也没有动机。
“衙署内宅的厢房我已经让人收拾好了,你将就几晚,等处理好这边的事务,再启程进京。”裴槐序的声音将她的思路打断。
他站在前厅门槛处,侧过半个身来,“往后,月鸣就跟着你。有什么需要,吃的穿的用的,都跟她说。”
说着,他在人群中扫了一眼,目光落在近旁的丫鬟身上。
如尘回头,看见一个眼眸水亮的女孩子站在她身后。
标准的鸭蛋脸,一头乌黑长发绾成双丫髻,红色丝绦垂在两侧,瞧着不过十五六岁,口齿却十分伶俐。
是日间陪她一同买衣裳的丫鬟。
“是!月鸣一定尽心侍奉娘子。”月鸣灿然一笑。如尘顿时一惊:“跟着我?为什么?我不用人伺候的。”
裴槐序意味深长地望向她:“无需多言,照做就是。”
说着,他转身跨过门槛,走进大小官员簇拥的人群之中。
*
夜里,如尘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房梁,几乎彻夜未眠。
其实,从有缘客栈出来后,她隐约猜到了裴槐序的意图。
他兴师动众地找她,人前也将她当成沈芜对待,摆明了是要她“狸猫换太子”,继续以沈芜的身份进京完婚。
沈芜上花轿时一路都是披着盖头的,没有人见过她的具体样貌。
她的身形长相气质都和沈芜相仿,两个人往那一站,若不细瞧,只远远地看,似双胞的姊妹般。
这大概也是盛氏当初选她替嫁的原因。
想到盛氏,她有些烦躁地直起身来。
姐姐还在她手里!
若沈芜“身亡”的消息传回去,盛氏或许还能看在她尚有几分利用价值的份上,留下姐姐的命。
可若传回去的消息是沈芜又逃了,裴府盛怒之下退了这门亲,那她和姐姐恐怕再难逃敌手了。
这么看来,裴槐序得知她偷梁换柱的戏码,没有杀回沈府兴师问罪,对她来说,不止是网开一面,甚至算得上大发慈悲了。
想到此,如尘再难安寝。
为什么呢?
她想不明白。
裴槐序的眉眼浮现在她脑海里,那双眼睛寒潭似的深远,望向她时,总是涌动着难以言明的别样情绪。
他看上她了?
如尘捏着下巴,暗暗思忖。
他的身体语言,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地向她靠近。有时她甚至觉得,他光用眼神便似要把她衣袍褪尽。
这倒不令她感到意外。好色之徒都是这样,但凡是个女人,只要稍有姿色,都会体会过来自男人的逡巡。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他隐晦的试探、抛出的钩子,牵引的另一端,却指向另一个男人的床榻。
这不符合常理。姐姐说过,男人向来是占有欲很强的。
是她多心了?是她太自作多情了?
房内香炉里燃着熏香,像是许久未动用的存货,有些霉气。
这气味使她越发感到心烦气躁,她蹬开被子,直起身来。
衙署内宅卧房不大,除了拔步床,便只有一张书案靠在窗前。
她点了灯,走到书案前,上头叠放了几本书册,大多是些经世治学的文章。
她翻来翻去,看不懂。
临时下榻的地方,东西置备并不齐全,连笔墨纸砚都没有。
她百无聊赖地推开窗,耷拉着脑袋,斜斜地望天。
忽而感到身上的硬物硌硌的,她伸手一摸,摸到那枚羊脂玉白玉佩。
玉质温厚,在窗外灯火的照耀下,发出微淡的光亮。
“裴......”她摩挲着那细腻的刻字,不禁蹙了蹙眉头。
那个人究竟是不是他?
想到此,如尘心情越发烦躁。
冰凉的玉佩,很快便被她攥出了温度。
她的背脊渐渐松软下来,缓缓趴在了书案上,手肘撑着桌面,手掌抵着下颌,
像是湖底的鱼仰望波光粼粼的湖面般,盯着窗外飞檐之间一方天际。
裴槐序的眉眼不合时宜地浮现在那里,她吓了一跳,立即直起身来,伸手挥散。
但很快,他凝望她的神情又聚在一起。
“该死!没出息!”如尘反手将玉佩扣在桌上,埋首趴在书案上。
不知为何,心底涌出几丝淡淡的心酸。
不过是个登徒子,就算真的是他,又怎么样?
如此想着,如尘立即转身,躺回床上,和衣而睡。
*
江盗的案子,死伤枕藉,牵连甚广,清理首尾还需耗费些许时日。
水面上,巡检司的船还在昼夜不息地梭巡,追捕那夜趁乱逃散的贼寇。
水虎巡的人打捞着沉尸,试图整理出一份完整的伤亡名册。
裴府折损的随从护卫,裴槐序早在头几日便已亲自料理停当,抚恤安置,分毫未乱。
只是那艘裴家大船早已伤筋动骨,楚州船场连夜抢修,进展依旧缓慢。
得知还需耗上整整一月,裴槐序眉峰都没动一下,当机立断吩咐下去:弃船,改租民船。
只是官家租船,手续冗杂,回京的日子依旧不能确定,只能继续在楚州停留。
这夜,如尘被一阵骤雨般的马蹄声惊醒。她心口突突直跳,胡乱披了件外衣,推门出去,正撞见对面厢房门开。
裴槐序已披上外袍,系带都未及束紧,便在一众下人簇拥下,步履生风地往衙署前厅赶去。
廊下值夜的官兵,压低嗓门传递着消息:巡检司终于逮住了那伙江盗的头领!
如尘的心猛地沉下去,又悬起来。
那些亡命徒死有余辜,可沈芜……若这伙人真是程庭芝派来劫亲的,重刑之下,还能指望他们守口如瓶?
一旦供出沈芜的去处,逃婚、私奔、假死……桩桩件件翻出来,传回扬州沈家,那将是怎样一场天塌地陷的风暴?
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她连外衣都顾不上穿好,只胡乱抓起一件斗篷裹住自己,便匆匆跟上裴槐序。
外头飘着细雪,前厅廊下已挑起了数盏风灯,昏黄的光晕在风雪中摇曳不定。
一队官兵正押着几个浑身血污、几乎看不出人形的汉子往刑房方向拖去。
火盆、烙铁、夹棍……刑具紧随其后,被面无表情的差役抬着。
裴槐序正背对着她,在细雪纷飞中与楚州通判低声交谈,玄色斗篷的下摆被风卷起,猎猎作响。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利落地系紧颈间的斗篷系带。通判频频点头,脸色凝重。
就在他抬步欲往刑房方向去的刹那,脚步却毫无预兆地顿住。
像是背后生了眼睛,他倏然回头,目光穿透憧憧人影,精准地钉在了廊柱阴影下的如尘身上。
那眼神,如同暗夜里的鹰隼锁定了雪地里的野兔,冰冷、锐利、带着洞穿一切的审视。
如尘被这目光刺得浑身一僵。
只一瞬,他已从随从手中接过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拨开人群,朝她走去。
高大的身影带着风雪的气息逼近,将她笼罩在跳动的火光和浓重的阴影之下。
“不在房里睡觉,跟过来做什么?”他的声音不高,却沉甸甸地压下来,带着不加掩饰的质问。
“我……”如尘喉咙发紧,一时语塞。
此时,身后长廊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
月鸣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衣衫未整,一只鞋子还趿拉着,见到裴槐序,“扑通”一声便跪倒在雪地里:
“奴婢该死!奴婢一时没看住娘子!”
“立刻带她回去。”裴槐序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冷得像冰,“再让我看见她在外头乱晃,”他目光扫过月鸣匍匐的身子,“扒了你的皮。”
话音未落,他已将火把塞进如尘手里。
粗糙的竹柄带着他掌心残留的温度,一丝硝石硫磺的气味扑面而来。
他转身大步汇入那队押着人犯、抬着刑具的官兵之中。
火光跳跃着,映着她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她看着那簇逐渐远去的光亮,眉头紧紧拧起。
目光转向身侧的月鸣,一丝荒谬的明悟浮上心头。
什么叫“没有看住娘子”?
难怪好端端的给她拨了个人过来服侍,原来是“看守”。
她突然觉得可笑,自己此刻的处境,和当初被盛氏胁迫时有何区别?
只不过笼子从沈家换成了裴府,看守从恶仆变成了这个水灵的丫头。
*
次日清晨,天色依旧阴沉。
如尘按捺不住心头的焦灼,匆匆赶往衙署前厅探听消息。
还未见到裴槐序的人影,先撞见两个刚从刑房方向走出来的官兵,正打着哈欠,揉着熬红的眼睛。
“真是个狠角色,生生把人膀子都给卸了!你是没瞧见,那手肘都…断了半截!”一个官兵咂着嘴,心有余悸地比划着。
“怎么弄的?是不是这样?”另一个官兵也来了精神,伸出手臂夸张地模仿着。
两人正说得起劲,瞥见如尘站在不远处,目光直直地望着他们,顿时一个激灵,互相推搡着站定,垂首抱拳。
如尘也顾不得许多,快步上前,急切问道:“二位差爷,里面审得如何了?可问出什么要紧的?”
那二人对视一眼,脸上堆起恭敬又带着点讨好的笑容:
“回夫人的话,江盗余孽基本清剿干净了。匪首昨夜连夜过堂,据他亲口招供,就是寻常草寇聚众为乱,并无他人指使。”
“无人指使?”如尘猛地一怔,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迷茫,“当真?”
两个官兵只是连连点头,态度笃定。
“江盗猖獗至此,距楚州地界不过数里便敢行凶劫掠,”一个冷冽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足见尔等平日懈怠,才纵得这些宵小如此无法无天。”
如尘心头一跳,倏然回头。
裴槐序立在她身后几步之遥,目光并未看那两名官兵,而是沉沉地落在她脸上。
“裴大人教训得是!卑职等日后定当恪尽职守,严加巡查!”两个官兵腰弯得更低,连声应诺。
如尘抿紧了嘴,心头那点微末的疑窦瞬间被这冰冷的视线浇熄。
她不再言语,侧身绕过裴槐序高大的身影,折回了内宅深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