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继续往前走着,渐渐行至人群稀少的巷道,如尘看见前方昏暗之处,挂着一盏栀子灯。
薄纱的灯罩,洇着旖旎的暗红色,将那黑漆漆的木笼子,映出一点光亮。
如尘看到那约莫八尺长的笼子里,蜷缩着四五个人,皆是衣衫褴褛的女子。
若不是笼中伸出藕节似的白臂,瘦削的手指蹒跚在木横上,她险些要将那笼中的东西认成是乡下农家拉来集市卖的猪狗。
她的眼底划过几丝不忍,却杵在原地,未曾向前。
这样的情况,在扬州牙行里,日日上演。
她们这样的人是被主子变卖的奴隶,在没有买主买回去之前,就是最低贱的,和猪狗没有区别。
她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干多了粗活手上会长茧子,见多了世态炎凉,心里也会长茧。
如尘低下头,攥紧手中的帕子,默默往前走。
若想将她们买回来,一个人或许只需三五两银子,她凑一凑还是能拿出来。
可是,这些人大多无父无母,无家可归,买回来便要长长久久的养着。
否则,继续流落在外头,迟早也会被拐了卖了。
可她哪来的财力去养这么多人呢?
走着走着,她想到儿时。
在找到所谓的“叔父”收留之前,姐姐曾带着她在街上乞讨。
那时她们也像这样,被关在笼子里,像牲畜一样任人打骂,任人挑选。
姐姐被一个乡绅看中买去做外室。她年纪太小,被地主买去给残疾儿子做童养媳。
后来,姐姐从乡绅家里跑出来。寒冬腊月,徒步走了十几里路,磨得脚底全是血。
靠着从乡绅家里偷来的十文钱,一双被血浸染的绣花鞋,姐姐将她找了回来,带她一路逃回了扬州。
想到此,她顿住了脚步,慢慢回过头。
及腰长发被风吹得轻轻飘动,她脸上挂着沉重的郁色,紧紧蹙着眉头。
“我想买一个丫鬟作为陪嫁。”她转过身,摸索着身上的钱袋,像是杵在货郎铺前不知所措的孩童。
顺着她的目光,裴槐序看见远处挂着的幽幽的栀子灯,顿时微微一怔。
鸟儿受伤似的呜咽声,夹杂在人声鼎沸中。牙人拉来的马车上,立着一个不足八尺的木笼。
笼中四五个女子,拥挤在逼仄狭小的笼子里,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衣衫破烂,形容不堪。
两人还未走近,便看见满脸横肉的牙人,坐在车辕上,喝着酒吃着肉,时不时吆喝着:“上好的货色,二两银子一个,走过路过别错过。”
语气平静,仿佛笼中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可以随意买卖的牲畜。
远远的,那人瞧见裴槐序身形玉立,仪表不凡,立即迎上来,捏着小姑娘的下颌、胳膊给他展示:
“这位爷,可是要买丫鬟小妾?瞧瞧这牙口,这细皮嫩肉的,多水灵,买回去定能给您添不少乐子。”
裴槐序没有理会,只凝眸看向如尘:“是这位姑娘要买。”
老板转而看向如尘。
她慢慢走近那昏黑的木笼。钱袋里只有两贯左右,只够赎一个人,她有些为难。
即便要求裴府买陪嫁丫鬟,至多也只能再赎一个。
选年纪最小的,她在心里默默定下标准。
借着栀子灯的光亮,她发现笼中有个女子异常地恐惧。
她一靠近,那女人便会下意识地发抖,嘴里直求饶:“别打我!别打我,奴再不敢了!”
如尘看那女人眉眼有几分熟悉,顿时心中一震,难以置信:“沉烟?”
那女子闻言,才敢抬起头看她,亦是惊愕不已:“如尘,是你?真的是你?”
待仔细辨认,确是故人重逢,沉烟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扒着那木横,哽咽道:“救我,如尘!救我出去!”
沉烟惊惶的反应,让如尘吓了一跳,同时亦是心酸不已,她连忙握住沉烟的手。
冰凉黏湿的触感袭来,沉烟痛得下意识叫了一声,却死死抓着她的手不放开。
借着灯的光亮,如尘看到她手上全是血,身上的衣物破烂不堪,透着血色的鞭痕。
“沉烟,你怎么会沦落到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乡遇故知,又是这等凄凉的境地,沉烟泣不成声,声音哽咽不止:
“自从被大娘子赶出来,我就只能回兄嫂家。可是,我哥他嗜酒成性,动辄就拳脚相加。嫂子更是狠心,成日里骂我在沈府做了丑事才被赶出府来,还嫌我在家吃白饭,要把我卖给城北于老爷为妾。”
“于老爷?”如尘顿时急得泪水蓄满眼眶,“那是出了名的老色鬼,都娶了八房妻妾了,个个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你嫂子怎能这样对你……”
沉烟哭道:“所以我才从家里逃了出来,本想着去徽州投奔亲戚,不想半路被人偷了行李,又落入人贩子之手,辗转至此,受尽折磨。”
说着,沉烟忽又急道:“如尘,求你!你一定要救我!他们不是人!”
笼中其他的女子,闻言,皆抬起头来,求道:“姑娘,求您也救救我吧,我什么都会,什么都能做的!”
如尘心里五味杂陈,却不能一一回应,只能紧紧捧着沉烟的手,道:“你别怕,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说着,她开始翻身上的银钱。
裴槐序直接掏出银子,扔给牙人:“就她了,放人吧。”
牙人见如尘二人相识,起了别的心思,掂着那钱,哂笑道:“公子,这也不够啊!说好的二百两,你这才二两。”
如尘顿了顿,意识到那牙人是趁火打劫,顿时怒从中来:“你刚才不是说的两两吗?”
牙人却笑着问他的伙计:“我方才明明说的是二百两,何时说过二两?”
“你无耻!方才明明不是这样说的!”如尘气得咬牙。
“若二位付不起这个钱,就趁早走人,别耽误我做生意。”
说着,牙人扯出一抹笑,将那二两银子掷回裴槐序手中,又坐回车辕,喝他的酒。
如尘本就因为事事都只能倚靠裴槐序,心里升起几分自卑与亏欠感,又见这牙人坐地起价,登时又气又急。
裴槐序倒是面色平静,只冷声笑道:“要二百两也可以,只要有官府过户的契书,就算是两千两,我也付得起。”
“不可以,他这样漫天要价,分明是吃定了咱们要赎人,实在可恶!便是多一文钱,也不能给他!”
牙人听见要契书,脸色顿时不好但转瞬压下。
正经的牙行,买卖奴隶都有官府加印的契书,写明来历。他这种行当,买卖双方都心知肚明,是什么来路。
再见如尘态度如此强硬,他脸色立即沉了下来,道:“既如此,二位的买卖小人不做了,另找别家吧!”
说完,牙人又给伙计使眼色。
另有一个年轻小伙,立即会意,上前驱赶如尘:“滚滚滚,别耽误我们做生意!”
如尘模样本就生得比常人好些,方才哭得梨花带雨,天生散发着几分娇嗔风情。
年轻小伙的目光几乎钉在她身上,借着这个由头,便要去揽她的腰臂,想着趁机摸一摸,过个手瘾。
这点心思悉数落在裴槐序眼里。
突兀的一道声响,从身后袭来。
年轻小伙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裴槐序一脚踹出几米远,动作之快,令人咋舌。
牙人见状,立即反应过来,将手中的碗盏一砸,酒水溅撒一地。
他招呼其余帮手围拢上来,面露凶相、摩拳擦掌:“什么意思?砸场子的是吧?”
如尘这才发现,原来在这附近喝酒吃肉的几个彪形大汉,皆是他的同伙。
虽然她知道裴槐序武艺不俗,但他的伤还没好全,此时又赤手空拳,以一敌五,天然落了下风,如尘不禁为他捏一把汗。
他却面色无异,只是微微偏了偏头,言语中的挑衅气味更浓:“是又如何?”
牙人听罢,立即招呼众人操起车辕上的家伙,一声怒喝便砍上去。
众人皆是走南闯北做人贩营生的,在外闯荡靠的就是几分狠厉和手段,操起大刀便往裴槐序身上招呼。
如尘吓得冷汗淋漓,连沉烟几人也坐不住,担忧道:“他们身上都是有功夫的,这位公子一个人恐怕……”
“我……我这就去报官……”如尘转身,趁着众人撕打的空档,往外跑。
不想,还未走远,回头一看,裴槐序已将众人打得落花流水。
个个七零八落地倒在地上,将地上的薄雪擦出几道血痕。
裴槐序将踩在足下。
略一松手,利刃立即插在离他脖颈不过几寸的地方。
牙人的脸被踩着,已是满口的血,声音颤抖,但面上仍嘴硬:
“你们……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我们是做正经生意的,你们这是欺压良民,我定要报官拿你!”
裴槐序冷笑,足下的力度重了几分:“阁下若想报官,我可以帮你。”
说着,裴槐序便在隔壁的投壶摊子里,取了一把弯弓,搭上箭矢,用力一拉。
箭矢以极快的速度飞了出去,正正落在不远处望火楼的铜钟上。
钟声响起。
群众被这动静吸引,纷纷赶来凑热闹,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
原先看裴槐序打架的人和被钟声吸引的人群,层层叠叠,渐渐将此地堵得水泄不通。
不过,现在都变成,围在边上看裴槐序投壶。
此人武艺高强、箭术也了得,就连投壶也是好手,众人在旁边看着,连声赞叹不已。
不知被谁起了头,只要裴槐序中壶便带着哄闹欢呼。一时热闹得倒显得像是在街头卖艺似的。
“官差来了。”
附近巡逻的官兵听见响声,闻讯前来查看,却见地上蹒跚着几名魁梧男子。
而罪魁祸首,手里拿着箭矢,正气定神闲地在隔壁玩投壶。
来人虽是巡检司的小头目,但这些天因着江上大船遭抢的事,常在州府衙署见到裴槐序,知道他是京城有头脸的人物,立即迎上去作揖。
那牙人见状,面色越发吓得煞白,方知这是碰到硬茬了。
裴槐序也不推辞,摆起谱来,盲投掉最后一支无镞箭矢,稳稳落入壶耳中,方抖了抖衣摆上的微雪,去同巡检司的人交涉。
看着几个官老爷对那白衣公子毕恭毕敬,沉烟不禁愕然。
“如尘,他是什么人?你怎么会认识这么厉害的人物?”沉烟禁不住问,“还有,你又为何会出现在楚州?”
如尘垂下眼睫:“说来话长,回去再和你细聊。现在救你出去要紧。”
说着,她将方才插在地上那剑,拔了出来,往木笼的锁头砍去。
玄铁的剑柄沉重,她费了一番力气,才提起来。
“你还是让那位公子来吧。”沉烟担心她弄巧成拙,反而划伤自己。
“我可以的。”如尘面色却异常坚毅,握着剑柄对着锁头用力一挥,顷刻间,那缠绕在木笼上的铁链,便真的劈断了一截。
如尘扔掉那几斤重的玄铁,打开笼子,便和沉烟相拥而泣。
裴槐序的余光投过来,长睫轻覆。
他想起当日在船上的场景。
江风阵阵,火光四溢中,她将他的剑从江盗的脖颈中拔出,鲜血溅起,将她的嫁衣染成更浓重的红色。
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女子,却有劲草般旺盛的生命力。
“裴二爷,这几个人都押解上车了,您要不要随小的回府衙审审?”巡检司小吏躬身问道。
他微微抬眸:“不必了,相信你们州府的办案能力,必然会秉公执法,不会姑息这些人口贩子。”
裴槐序略微思忖,又道:“这几个女子的来历不明,身上的籍契恐怕也不明朗。劳烦你带他们去找府衙通判,办好相关手续,我要带回汴京。”
话音刚落,如尘疑惑地望过去。
几个女子?全都要带走吗?
那几名女子,见状自是泪眼涟涟地跪下拜他:“多谢恩公,恩公大义。”
沉烟亦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给他重重地磕了几个头。
裴槐序眼底没有什么情绪,只有望向她时,方有几丝涟漪:“你意下如何?”
“当然好了,多…多谢你。”她立即点了点头,有些受宠若惊,“你们快起来吧!”
说着,她将几名女子一一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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