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州庙会。
如尘二人顺着人潮,缓步走在街道上,始终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远远瞧着,像是并不认识的两个陌生人,可人流却冲不散他们。
庙会热闹,沿路的摊铺,摆着琳琅满目的商品,铺前悬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绮丽无比。
一路上,他偶尔会同她说话,大抵是问她一些胭脂头面、钗环首饰是否还需添置的问题,可她几乎无法听清他的言语。
她的心里像有千只万只的兔子在跳舞。此情此景,像做梦一样。
行走在灯火阑珊之间,仿佛行走在徐徐旋转的走马灯里。
后来,她时常梦见今夜的场景。
只是,那时的梦里,已经没有了他沉默的侧影,只有她提着灯,在灯山人海中孑然独行。
不知走了多久,看着前方越发空旷的巷道,越发昏暗的灯火,越发稀疏的行人,如尘愣了愣,不知是否还该继续前进。
裴槐序也是一顿,旋即转身,往光亮之处折返回去。她立即跟着往回走。
方向改动,逆向的风倏然将她的衣袂推到前头。
手中橘色的兔子灯被风吹得微微摆动,臂间的披帛也跟着蹒跚向前。
轻盈的帛带扫到裴槐序的手。
他的臂僵了一瞬,旋即止住脚步,回过身来。如尘反应敏捷,立即也止住了脚步。
她疏忽了脚下凸出的砖石,不知被哪块绊了一下,她突然往前跌去。
男人粗粝的手掌抓住她的腕骨,用力一握,水豆腐似的皮肉,几乎掐出水来。
她连忙往后退了退。
裴槐序也松开了手。
“没事吧。”裴槐序低沉的嗓音在人声鼎沸里,竟然显得异常清晰,就像在她耳边低语似的。
“没事。”如尘耳根有些发热,压着不听话的披帛,连忙低头往前走。
“等等。”他却突然拉住了她的胳膊。宽大的手掌,摁着她的腕骨。
她回头看他,又顺着他的目光,看见前方的天空闪起绚烂的火光。
噼啪声响像是柴火燃烧发出的细裂声。前方的铁匠在表演打铁花。
铁汁被泼到空中,被铁匠用力一击,顿时飞溅四溢,宛若火树银花。
火光落在他的眉眼上,将他嘴边呼出的白气,濡染成淡淡的霞色。
如尘此时有些恍惚。
她借着看打铁花,看火光下裴槐序的侧影,内心淅淅沥沥下着雨。
恰如那些大雨滂沱的午后夏天,她趴在窗沿上,雨水敲打着绿油油的芭蕉叶,她的眸子透过雨帘,看学堂里读书的萧辰侧脸。
“阿娘,知之还有多久才能进学堂和箫辰哥哥一起读书?”
“先生说,要先把这本《三字经》背出来才能去。”
她摇头晃脑地背啊背,厚厚的书册怎么都背不完。
她掰着手指头数日子。
那时的她,觉得时间好漫长好遥远,好似永远都过不完似的。
谁料转眼之间,便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那时萧辰嘴里呢喃的句子,竟成了今日的印证。
不知不觉,喧嚣遁去。火光四溢的天空,归于沉静。
“前面的摊子在卖盐豉汤,你喝不喝?”裴槐序的话,将她从遥远的过去拉了回来。
她看到路边锅灶升起的白雾,点了点头。
*
沿街摊铺里,如尘和裴槐序坐在铺子边的石阶上。
小贩搬了张略高于台阶的方凳,放在二人面前,便端上两碗热腾腾、稠糊糊的面汤。
“二位客官将就一下,今儿人实在太多了。不好意思。”店家一直在给他们道歉。
不一会儿,便又下锅忙去了。
庙会热闹,人来人往,如尘对这种情况已司空见惯,只是裴槐序养尊处优的,不知他是否介意。
如尘偷偷看他。
他坐在四处透风、人来人往的大石阶上,默默喝汤,倒是一点都不娇气。
裴槐序五官生得英武,气质温厚,独独眼睛冷冽凌厉,十分好看。
如尘总觉得这躯壳不匹配他的灵魂,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可具体哪儿奇怪,她又说不上来。
她喜欢他的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眉眼看。
“嫂嫂一直盯着小叔子看,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如尘听了这话,微微蹙眉,放下手中的羹匙:“我还没有拜堂成亲,你不要一直这样唤我。”
裴槐序眉毛微挑,嘴角微微一抿:“那我该唤你什么。沈姑娘?还是世子夫人?”
如尘欲言又止。
她的心事,她自己也不十分明白。
她就是突然有点生气。
“亦或是侯府娘子?”裴槐序猝然一笑,浓黑的眼睫之间,眸色却越发晦暗。
一股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翻涌而上。如尘搅着羹汤,越发感到心里闷闷的,堵得慌。
这些日子在驿馆里相处,他总是嫂嫂嫂嫂的称呼她。
她不喜欢这个称呼,可他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理所当然的样子,听得她越发生气。
气他,更气自己。
“夜深了,咱们该回去了。”
她撂下碗筷,拿着方才买的兔子宫灯,快步走进了汹涌的人群里。
庙会人多口杂,很容易走散,裴槐序立即跟上她的脚步。
情急之下,他抓住她的一只胳膊,却不小心扯到丝滑细腻的披帛。
柔软的绸带,在夜风中,像山间盘绕的雾气,丝丝缕缕,萦绕在她身边。
如尘回过身来,那绸带便绕过她纤臂细腰,被风推挤着,扑到他的怀里。水草似的,在他的臂间往上飘动。
裴槐序抱着那轻若无物的飘带,像搂住了一阵虚无的风。
那股风,带着她身上的气味。他似乎有短暂的恍惚。
如尘察觉到那晦暗眸子里细无可闻的涌动,更生气了。
她立即将披帛“抢”了回来,继续往人群里走。
“好端端的,你怎么了?”他的语气,不知为何,突然带着几分低哄的意味儿。
这几分不平稳,和他往常的沉静极其不同。
如尘听了,越发心烦意乱。
可她又不能将这烦恼说出来,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情绪从何而来。
她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回道:“我就是觉得,那个豆豉汤太难喝了!”
裴槐序疑惑的目光渐渐转为一种观察,他尝试辨别她异常情绪的源头,可又不得要领,便暂且不再追究,只想着先解决问题。
于是,他带她去了楚州最大的酒楼,点了一桌子好酒菜。
*
如尘气鼓鼓地从酒楼走下来。他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他确实想不明白。
平日里温和静默的叶如尘,今日突然像被踩着尾巴的猫一般。
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要张牙舞爪地冲他龇牙。
楼下的花灯铺子连绵成片,装点得整条街道红艳艳的。
她走到一间花灯铺子前,突然被铺前一盏走马灯吸引,停下脚步。
她仰头看着灯面,压着嘴角,蹙着眉头,满脸惆怅的样子。
“老板,这个走马灯我们要了。”他走过去付钱。
“不用了,我不喜欢。”她立即往旁挪了一步,避嫌似的。
不巧,旁边悬挂着的花灯穗子,正好落到她的发髻上,缠到她头上的钗环,他下意识伸手将穗子解开。
如尘不知他要做什么,下意识地抬头去看。他的手恰好就落在她仰起的面颊上。
红灯之下,粉面桃花,灯下清流如水的眸子,瞬间转换为茫然失措。
手指贴面的触感不过一瞬,微乎其微,像羽毛落了上去。
她的脸却顷刻间红得像桃子。
裴槐序的手顿了顿,沉声说了句“头压低”,便将她的头一压,解去那勾在发髻上的穗子。
或许,他试图用冷静的神色,化解空气中那几分尴尬和暧昧。
但无济于事,她的脸和耳梢渐渐涨成红色,肩膀也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栗。
他短暂地怔了怔,她立即转身就走,走得很快,像是生气了。
“你到底怎么了?我哪里得罪你了?”他上前拉她的手腕。
“你不要拉拉扯扯的。”她立即甩开了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须臾,她突然又顿住,回头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清泠泠的眸子,在灯火的照耀下像映衬着灯火阑珊的湖水。
他愣了一瞬,好像突然明白她异常情绪的源头了。
她必然以为他是个轻浮的登徒子,既要送她进京给兄长做妻子,又要私底下对她暗示撩拨。
*
回去的路上,二人的距离拉得越发大了。
裴槐序没有再靠近,只是跟在她身后,静静看着她的背影。
风吹起她耳后的头发,露出底下细小的红痣。
她微微仰脸,看着远处轻轻喘息的样子,像清晨林间弥漫的雾气。
轻轻杳杳,不可触碰似的飘渺。
这个角度,像极了他梦境里她长大的样子。他默默跟着,没有再往前多走一步。
他总觉得,只要一靠近她,有了声音,有了光线,有了动静,那股熟悉的梦幻似的感觉,便会倏然消散。
如尘对他的注视浑然不觉,她只是在这个浮华的世界里走走停停。
人潮汹涌,灯火阑珊,夜里微凉的晚风让人的头脑越发清醒。
她渐渐意识到自己不该这样生气。
心存坦荡之人不会情绪失控。
她慢慢平复了心绪,便顿住了脚步等他。
她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心如止水,却在回头看到他的刹那,再次心生波澜。
他手里提着两盏灯,刚才灯铺上看中的那盏灯笼,他还是买了。
夜风中,灯坠和他的衣袂一起轻轻摆动,像此刻她摇摇晃晃的一颗心。
她突然感到有些难受。
有些委屈。
又有些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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