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板在一通小区开小卖部开了十二年,12平米的小平房,酱油茶醋瓶瓶罐罐,杂乱的货品从地上压满墙上,旧木板搭成的栅格栏把货品条条框框区分成了数个小方块。
小卖部的天顶很低,钨丝灯泡闪了一下,轻微的闪烁过后继续□□地亮着昏黄的光。这间屋子杂乱无章,狭小,密不透风地紧裹住每一个即将踏入门槛的外来者,迅速拉着人回味时代的余温。时代飞速变迁,热闹、崭新的一通小区单元楼的外墙上转眼剥脱出斑驳的墙漆。十二年前光鲜亮丽的“小百货”也堆得像个垃圾场,到如今,仅靠着零售烟酒的资格勉强凑着活。
王老板坐在柜台后面刷着智能手机,碎片化的信息充斥着每一个人的碎片,用一种合法的成瘾物挤满时间对大脑的消磨。老年人耳朵不太好,外放短视频的煽情音乐吵得二楼的人都能听得到,楼上休息的人骂骂咧咧地冲着楼底喊了几句什么。王老板往天花板上一觑,拉着嘴巴讪讪地调低了手机的音量,世界立刻安静了。
王老板小心听了几句,没听到楼上的其他动静,才继续展开了身子,舒服躺回他的摇摇椅上。椅子颤巍摇了两下,还没躺舒坦,王老板一抬头就看到门口站着个半大的姑娘,耷拉着头,脸皮几乎贴到衣领口,抓紧着肩上的背包带子愣愣地站在门口。香烟的货架把人遮掩了一半,她的衣服和头发都灰扑扑的,头顶还沾着不知道什么的灰白物体,裸露出的皮肤青紫交加。
王老板眼看着年纪即将架上“7”字头,老脸老皮一耷拉下来,不摆样子都多出几分和蔼。但他见着女孩儿,还是努力地摆出一张自己揣摩过的最和蔼的脸,招招手道:“小姚啊,快过来快过来。”
被叫做小姚的女孩抬眼瞄了一会儿,像只小猫似的,怯生生往小卖部里走了几步。
王老板从货架上随手一扫,拿了一小瓶可乐,刚要拧开,想了想,又换成了冰柜里的。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塑料瓶子和外边热闹的温度扫了个边,立刻在瓶子外边结了一层冰露。王老板小心拧开了一个瓶盖边儿,从瓶口边上冒着漫长的‘嘶嘶’响声。猫似的女孩怯怯从油腻的刘海里偷看了一眼,看到气泡跟溺水的泡沫一样从瓶口的嘴巴里淹出来。
王老板笑着把放了气的饮料递过去:“来来,小姚,伯伯给你喝。”
小姚的脚规矩地黏在了地上,眼睛却一直盯着他的手,视线在成了条缕的刘海下面,王老板的手到哪儿,她的眼睛就跟到哪儿。王老板手跳了跳,矮下了身子,拉着她的手半强硬式的把汽水塞进了她的手里:“不怕,伯伯给你喝就喝,伯伯不给你大哥说。”
小姚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抵过诱惑。她双手抓着汽水瓶子,眼睛亮晶晶的,她看着王老板,嘴皮子动了动,像是说了什么,王老板猜是可能是谢谢。这孩子其实怪有礼貌的,就是胆小,又可怜。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趁着小姚低头摘下了她头上的脏东西,王老板在手上捻了捻,是一块墙皮的灰。
这么热的天气,小姚喝水也不会大口大口爽快一下,冰冰凉的饮料抓在手里,她只是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真像只小猫似的。小猫被汽水冻了一下,跳起来的水珠沾在脸上,她快速小口吸了几口,皱着脸,捏着瓶子递回给了王老板。
王老板心领神会,一边‘好、好’,一边把瓶子拧紧了,放进她的背包里。王老板说:“外面太热了,站进来点儿。伯伯这儿有风扇。”
小姚这会儿又不肯了,她摇着头,蹲在香烟柜台下边,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
王老板拗不过她,也摇了摇头,只把风扇的位置调了调,开到最大,好让风能往门口吹。
可能小姚蹲得有些太隐蔽了,又可能是现代电子瘾品太能蛊惑人心,时间一久,王老板的声音越放越大,时不时的笑声和潮流音乐遮住了风扇摇头的吱呀声音,也遮住了女孩的呼吸声,王老板完全忘记了门口还有个人的这码事儿。
老头子的笑声越来越沉浸,眼睛也紧盯着亮光闪烁的手机屏幕,光污染‘五光十色’地往老花镜的镜片上跳,直到夕阳拉长的余晖也往那儿染。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卖部的门口‘咚’地发出一声巨大噪音,伴着骂咧的声音,男人咋呼在门口大喊:“你在这儿碍什么脚?”
小姚缩着身子,在地上抖了抖,她一声不吭,跟不会痛似的缓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隔壁的店铺关门很久,门前都是灰尘,灰扑扑地扬起来,又簌簌往下落。
小姚沉默着,抓着书包慢慢走到穿着工字背心的男人身后。他和小姚如出一辙的灰扑扑,却比小姚多了几分戾气。身上蒸发似的冒着热气,一手拿了厚手套当做扇子扇着风。
“滚开!别靠近我!”
王老板手机放在柜台上,人跑出去打圆场:“唉,唉,都是小事都是小事,别踢孩子。”
男人不领情,他狠瞪了一眼王老板:“关你什么事!”
瞪完了王老板,他扭过头,小姚湿哒哒地贴在那里,不声不响的,男人吼她:“还站在那里做什么?!你脚断了?”
小姚稍慢了些,男人一脚踢在她的小腿上,她跌在地上蹭了一下,已经很习惯了,于是又不作声地爬了起来。
“唉——”
王老板看不下去,想扶一把小姚,脚还没踏出门槛,男人示威似的又把小姚一脚踢倒。王老板愣在那里,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热流从门外涌进小卖部里,男人冲着年迈的老伯冷不丁地嗤笑了一句:“别多管闲事!”
他落完话,迈着大步走了,小姚赶忙爬起来,不远不近地跟在他后头。一通小区的陈旧好像要把人往旧日时光里面装,几年前装好的路灯渐次亮起,跟小卖部里的灯泡一样,光跳了几下,最后沉稳落定,走在前边的人已经不见了身影。
王老板朝门口看来看去,只落下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小卖部的二楼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王老板的女儿才刚刚睡醒,她睡眼惺忪地揉着自己的肚子,一边往楼下走,趿着拖鞋不停往楼梯上撞出声音:“刚谁啊?那么凶,吵死了!”
“没谁,唉。”王老板转身回店里,酸涩的心在一回头霎时间荡然无存。王老板的‘老公主’混不吝地晃晃悠悠从楼上下来,他一看到形容邋遢的女儿就觉得头大:“王俊!你收拾一下吧!”
“一睡一整天!成天吃了睡睡了吃,你看看你的样子!有点人样吗你!”
王俊深谙远香近臭的道理,背着大呼小喝的王老板翻了个白眼。她刚从大城市辞职回家的时候老爸对她那是一个鞍前马后,饮料零食摆在手边,三餐大鱼大肉要提前几个小时准备着,一天睡24个小时也不吱一声,反正醒来就有吃有喝,都是她心爱的。王老板殷勤服务,还笑得跟朵皱褶老花似的,生怕老公主哪里不顺心了。
几个月过去,她新工作有着落了,人也落定家里了,王老板现在看她是哪儿看哪儿碍眼。一赶上女儿休息在家就咬顺嘴数落两句。
“这么热,都是汗,收拾什么。”王俊大剌剌地拉来一把椅子对着椅背岔腿坐下,让风扇对着自己呼呼地吹:“二楼空调怎么还不修好,热得要命!”
王老板打着扇子,也觉得热,嘴上却不停:“正规厂商维修要排队的嘛,你等两天......”
“这种时候,修空调上当受骗的多的是。还是得找正规的......”王老板话说了一半,忽然愣住了。那风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拉回了屋内,不再凸着尴尬的姿势,徒劳地吹着门外。
“唉——”昏黄的光线在王老板的唉声叹气中隐没,王俊和老父亲吵着嘴,冰柜中的汽水‘咕嘟’了一声,气泡冒出了水面。
王俊过了上个月也算是过了三字头,她原先在大城市里有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每个月到手也有一只巴掌。不敢说大富大贵,至少是攒下了一点儿安身立命之本。
就是这安身立命的本钱多少有点儿压榨人,混了几年,把王俊混了个身魂潦倒,两只眼睛上的黑眼圈拿去蒸一蒸能当作包子里边的豆沙馅。胃里边翻腾做浪,什么溃疡炎症都有,为了能站稳脚跟,王俊好几年没能回家。
年初的时候王俊生了一场大病,王老板左手鸡右手鸭地去大城市里边探望了一次,跟她在那站都站不下的小屋里捏着根烟屁股,想抽,没敢抽。王老板迟疑了几天,那根烟屁股给他捏成了黑色,才抖了抖精神跟她说:“俊啊,要不咱回家吧。”
王老板说:“爸有钱,家里有小卖部,饿不着的。咱不图那些拿不着的。”
王俊眼泪哗啦啦往外流。
王俊收拾收拾跟着老爸回了老家。
在老家躺了一个多月,躺得王俊背板都长了刺,多少还是感觉有些躺不着。于是干脆自己准备了一阵,在家附近考了个网格员,现在忙些邻里邻居的事。也不指着有多少钱,这些年她攒下了不少,还不太愁钱的事,就是过渡期,图个有点儿事做。
前一天是周五,她下午请了半天的假去复查,从医院回家继续呼呼大睡,就是没空调,家里生活还是惬意很多。然后周六周日一眨眼线一样地过了,周一又要早起上班,王俊骂骂咧咧地起了。
人就是这么矛盾,太闲了要生懒病,骨头也会变得脆脆干干的;但要按时按班的定点工作,没个多久又会骂起来。
但总体来说,还是比她从前的工作生活舒坦太多了。
王俊五点半准时下班,工作地点离她家十分钟的路。王老板说叫熟人留了好菜,要去买菜,王俊刚回屋就被老爸支使着看摊子。二楼的空调还是没等来修的师傅,王俊换了身宽松的睡衣躺在老爸的藤椅上,风扇对着头吹,开着最大的风,一点儿也不怕头痛。
她看小说,什么碎片小说长篇小说都看,不像王老板一样开老大声音嫌自己耳聋。王俊刚回家不久,虽然都是邻里邻居的,但好多年了,一通小区搬走了好多人又搬来了好多人,她还不太认得,于是就坐在柜台里,人一来她就能看得着。
她才打开小说软件,屁股都没坐舒坦,小说页面留在她上次看的进度上,柜台前边就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王俊放下手机往外一伸脖子,什么都没看着。
王俊摸摸脑袋:什么啊,听错了。她躺了回去,继续看她的小说。
但才躺下去没一会儿,那种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王俊没当回事,但反复响了几次,王俊身子没动,还抓着手机躺着,注意力却都放在了耳朵上,她眼睛一瞥,专心听那声音是从哪儿传出来的。
听了好一会儿,王俊才研究出来声音是从柜台处传出来的。王俊心说:不是闹虫了吧。
她绕着柜台观察了一圈,走出门外,看见了蹲在柜台前边跟个猫似的缩成一团的女孩。
王俊愣住了,她不认识这孩子:“你......你是谁家小孩?”
小姚浑身抖了一下,往后缩了缩。
“你......你等等?”王俊只楞了几秒的功夫,当了几个月的网格员,参与了几个月的家长里短,看的八卦没有几百也有几十了。新养成的习惯让她下意识地去注意身边人的状况。小姚缩成一团的时候看着就只有一点点儿,逆着光,她没太看得清楚,一站起来就明白了。
她那点儿猫似的皮肤上全是青紫的痕迹,校服和短裤脏兮兮的,半边脸肿起来,眼睛还高高的红红的。王俊脑子里瞬间划过一个想法:“校园霸凌?!”
那时候校园霸凌的话题十分热络,各大平台网络上推出的相关话题层出不穷,霸凌现象是那年整治的重点,王俊想也没想就联想到了校园霸凌。
——她只是惊讶于这么严重的霸凌竟然就发生在她身边!
“你等会儿!小孩,不是,妹妹......过来叫我看看......”
王俊大迈步走到小姚身边,伸手就要抓人家,小姚见她动作,立刻跟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炸毛似的跳了起来,往后蹭了几步,小跑着一溜烟消失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王俊凑在饭桌旁跟王老板说起了这事儿,王老板一手好手艺,从小把这馋猫儿养叼了嘴。王俊离开老爸几年,光这几个月还没吃腻,上了饭桌就风卷残云,嘴里还塞着饭菜。
王老板一听就知道她说的是谁:“唉,你是说小姚啊,不是——”他长吁短叹了几声,“不是你想的那回事,先把菜吞下去!怎么这么丑!”
王俊不理他,在自己家里边不成体统又怎么了?!她继续往嘴巴里塞着菜,凳子挪了挪坐到王老板身边,一边吃一边冲着王老板道:“怎么回事?说说?”
王老板皱着脸,一边嫌弃王俊吃饭丑兮兮的,一边又往王俊的碗里夹菜。二楼空调坏了,王俊把一楼的风扇搬到了二楼来,于是二楼就有了一台挂式两台立式风扇,呼呼对着饭桌吹。吹得王老板的叹气就没落到桌子上过。
二楼客厅有两扇通透的老木窗,被风吹着,老撞在旁边的石头墙壁上。天色还没全黑,鲜艳的色彩在霞光里幽幽晃进窄小的老楼房。
王老板说:“这我怎么好说,唉,你待久了就知道了,这边的人都知道她们家,唉......”
王俊说:“他们家?家暴啊?”
“唉......”王老板什么也没说,光叹气了。
王俊瞪大了眼,样子十分惊奇:“家暴犯法啊!这都没人管?!”
王俊咋咋呼呼:“那孩子才多大?都没成年吧?十四岁有了吗?这都没人管?还有没有王法?”
“哎!哎!”王老板挥手拍了一下王俊的脑袋,打断了她的咋咋呼呼:“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管?这怎么管?”王老板又是一口叹气:“小姚可怜得很,但是,但是,唉,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
什么狗屁佛经。王俊翻了个白眼,不去听她老爸在旁边呼噜了半天的废话。她扒着菜,心里边打定了主意明天要打探一下这姑娘家什么情况,实在不行,还不能报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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