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忽然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她不应该冒认小姚的姐姐身份。因为她说了假话,她说的那句‘我做得了主’不是真的。她对小姚而言,什么关系也不是,什么身份也没有,却知道了只是怀揣了一丁点不忍心的陌生人根本不应该知道的事。
王俊迟来的理智终于开始再次审视了一圈自己不合时宜的英雄主义,英雄主义是一种比‘电子瘾品’更上头的‘正义瘾品’,在她根本没有办法执行正义的时候又麻痹了她。
王俊抓着小姚的手,小姚贴着她,贴得很近,额头只到王俊腰间。小姚生了一场病后更加虚,几乎有些飘飘乎的虚浮感,她要靠着王俊靠得很近很近才能得到一点体温、和一点儿世界在这里对她的庇佑。
王俊低头看着她的脚印黏着自己走过的步伐,忽然想起了在之前的公司里跟着她的项目组员。
我该怎么办呢?王俊想。
王俊说:“王老板不在家,我没带钥匙,想去哪里走走吗?”
我能怎么办呢?王俊想。
小姚抬起头,王俊仿佛说了什么很难理解的话似的,她看着王俊,想要弄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小姚摇摇头,她侧头看见路边的一家杂货店。
路边的杂货和商店已经没有一通小区那么破的小屋了,摆在外边的东西要体面,屋子小也亮堂。货架上摆得整整齐齐,所有货品整理得井然有序。透明的门帘隔着冷气,老板在里头躲着凉,门外留一台立式的冰箱陈列着冰凉的饮品招揽客人。
一番折腾临近中午,天已经很热了,王俊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问她:“想喝点儿什么?”
小姚还是摇头。
王俊走过去,从冰箱里随手拿了一瓶可乐,进商店里头扫码付了款,又走了回来。她拧开饮料瓶子,气泡‘滋啦’的声音一下子穿过耳膜,沸腾的凉意从声音里沁湿滚烫的皮肤。
王俊拿给小姚:“喝吧。”
小姚一手拿着可乐,她的手很小,抓着500ml的饮料瓶子抓了一圈都抓不满。她另一只手下意识去牵王俊的手,王俊刚好拿起手机,错过了她的手,小姚又放了回来。小姚喝了一口,碳酸的滚烫灼烧了一圈她的喉管、肺腑、胃肠,有一点凉凉的,甜甜的什么东西往回泛起来。
王俊换了一只手单手刷着手机搜索着什么,另一只手牵起小姚。
她们这座城市太小太偏僻,十八线还要开外再十八,王俊在网上搜索了一下,发现这里连座游乐园都没有。王俊找了一圈对小姚说:“我带你去动物园逛逛,下午再回去。”
她抓紧了小姚的手。
王俊在之前的公司混得还可以,大小是个主管,手底下几个组员几个项目,虽然一年里休息的天数两只手就数得过来,但每年拿到的奖金都很可观。
去年组里的组员工作安排饱和过了头,她带了一位新入职的员工,是位脸蛋圆圆的姑娘,眼睛很大,人有点怯怯的。圆圆姑娘和小姚有点儿像,缩脖子塌肩膀,埋头在王俊后边默默做事,也不说话,王俊问她什么,她才有回应,王俊安排什么,她就听从。
一开始王俊以为圆圆姑娘是不是对她有什么不满,毕竟王俊做事比较风火,人直来直往,跟不上节奏的人就容易生出怨怼。后来才发现不是的,圆圆姑娘对谁都是这样,吃饭没人喊她就一个人在食堂角落里默默地吃,没事儿安排给她,她就有些无措地站在一旁,胆子有点儿小,像只兔子,不敢发问。
圆圆姑娘性子不算主动,和公司里的人交际都少,加上王俊忙得飞起了边儿,没抽出手来关心组员的人际交往情况。圆圆姑娘在公司里几乎只和王俊有来往联系,王俊看她落单,会随手捎带上她,吃饭带着、喝茶带着、聊天带着、公务带着,圆圆姑娘一边看一边学,认真努力,从不抱怨。王俊喜欢这种憨直的人,她一手把圆圆姑娘培养起来,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圆圆姑娘几乎成了王俊的小尾巴。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王俊后边,人有了些笑脸,外向了些,渐渐开始和同事们顺当地打打招呼,眼睛也亮晶晶起来。时间久了,圆圆姑娘工作渐渐上了正轨,能够独当一面了,但她还是喜欢跟在王俊后边。
吃饭的时候王俊喊圆圆姑娘一起,她和圆圆姑娘说:“你很能干,工作做得不错,我打算年后让你自己独立跟一个项目。”
圆圆姑娘腼腆的笑了一下,她吃了两口饭,又忍不住再笑了一次。圆圆姑娘拿着筷子夹了一口空气,她低着头,小小声地说:“俊姐,你好厉害啊。”
王俊快速扒着饭,没听清,问:“什么?”
圆圆姑娘摇了摇头。
临近年关的时候公司的事务非常多非常忙,有数也数不过来的应酬,王俊疲于奔命,脚也不沾地在各干酒局饭桌间穿梭,白天还要处理各中琐碎工作事务,人都瘦脱了一圈的形。
她手底下的组员跟她一起埋头跑项目应酬,圆圆跟在她的后面。
王俊酒量还过得去,平时应酬都能留一两分余量应付,酒桌上多少靠演,王俊演技还算过得去。但是那天实在太忙,一整天都没能吃上点儿什么垫垫肚子的东西,上了酒桌两杯黄汤下肚,王俊人就有些晃晃悠悠了。
圆圆姑娘在后边偷偷扶着她,人像要哭,但强撑着没表现出来,小声地靠着她,说:“俊姐,要不就算了吧。”
王俊摇了摇头。
王俊小时候家里穷过,她其实没有太大的实感。一是年纪太小了,分不得好赖,有口吃的对付对付很多东西都能干干脆脆地忘了;二是王老板有什么都紧着她、不愿委屈了孩子。哪怕是靠着捡垃圾收废品的钱,都给孩子挣了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但就算是这样,在王俊的印象里,她小时候仍然有一段上不起学,隔三差五吃不上一顿饱饭的时间。
王老板自己大字没读几个,却知道那句‘知识改变命运’的标语。他那个时候读书的人非常非常受人尊重,国家说每个孩子都该读书,王老板不知道什么政策什么补助,只知道他没有钱,又怕害了孩子,于是拉着人跑到人家小学里边给老师磕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老师让她哪怕在后边听听两句也好。
那时王俊已经大了不少,上学已经算晚了,但她还记得那个好心的老师说要帮他们申请减免学杂费的时候,王老板的表情。
王老板给了王俊很大的安全感,没叫王俊愁过钱愁过生计,按理来说她不应该那样焦急,可她忍不住。
她上大学的时候,有天晚上舍友接到家里的急电,说是家中祖母忽然在睡梦中走了,祖母年纪大了,算是喜丧。舍友和祖母的感情很好,祖母从小把她带大,她接到消息的时候一下子就脚软了,摊在地上走都走不动,她一直哭一直哭。舍友倒在地上,王俊和另一个舍友急忙去扶她,两个人搀着人,竟然一下子没能把人扶起来。王俊这才知道原来脱力的人是很重很重的,她重得好像被什么压住了。她被伤心压住了。她仍然在哭,舍友的哭声哭得王俊心里很慌。
那天晚上王俊给王老板打了个电话,王老板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电话声音吓了一跳,还是爬起来接了。
王俊问:“老爸,你会死吗?”
王老板大怒:“你这神经病,大晚上说什么呢?”
王老板说:“不会的不会的,老爸不会死的,快睡吧,啊。”
王俊挂了电话,躺回床上盖着被子,她睁眼看着头顶上的天花板,摸摸心口的位置,才觉得稍微安慰了些。
算了吧,怎么能算了呢?很多东西,譬如机会、譬如某刻的欣赏与松懈、譬如某只签字笔和动摇的嘴,还譬如某个期望的未来,都短暂得转瞬即逝,如果不紧紧抓住就会错过,怎么能算了呢?
她日追夜赶一刻也不敢停歇,努力在大城市里站稳脚跟,拼死累活地想要抓住些什么得到些什么,为此连家都忍下心来没回去,怎么能算了呢?
她得到的这些、攒下的这些,都是她放弃了无数个算了得来的,一句算了追不平时间。如果这样轻轻松松地就算了,那她所拼搏至今的一切又算什么呢?
王俊笑笑,仰头让酒往喉咙里烧。
她没想过,譬如那个算了,也是转瞬即逝的。太多东西太过短暂了。
王俊想,应该算了的,早知道就算了。
王俊喝得晕晕乎乎,最后断了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宿醉难受得要命,她头疼欲裂,勉强收拾了一下,强撑着继续跑公司应付应酬后边的事务。
王俊想问问圆圆姑娘那些谈下来的事务对接得怎么样了,但圆圆姑娘一整天都没出现。
王俊打了几个电话,圆圆姑娘没接,她心里觉得奇怪。圆圆姑娘昨晚也喝了不少酒,王俊怕人出事,和人事问了她的地址去圆圆姑娘家里找人。
圆圆姑娘躲在门后、躲在家里,头发乱糟糟,还穿着昨天晚上的衣服。她的外套已经不见了,体面的职业套裙撕开了一半,她的腿很脏,内衣的带子也断掉了,支撑不住的单薄布料支支吾吾地掩盖不住狼藉的皮肤。
王俊愣在门口,看着圆圆的泪水从红肿的脸上流下来,淌着血一样的、泪一样的绝望,合着嘴角边的口水一起掉在难堪的皮肤上。
她哭着喊:“......俊姐。”
“......我怎么办啊?”
王俊抓着小姚的手,动物园不大,里头的动物也少得可怜,大概是因为周末,带着孩子的家长很多,她们俩人挤在喧闹和其乐融融的人群之间。王俊每到一个场馆都要带着小姚停留好一会,小姚眼睛直勾勾的,一会儿看着人,一会儿看着动物,一会儿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王俊,王俊就带她去下一个地方。
动物园里最大的场馆是猴山,她们这小地方也就猴子还算多,半开放的猴山招揽了一大群游客,大人孩子们趴在栏杆上边,小孩儿指指点点冲着某只猴子,大人就在一旁听小孩子们不知所云的絮絮叨叨。
王俊带着小姚转了一圈,在一个三口之家离开的时候找到了个空位趁机插了进去,她把小姚放在身前。小姚个子矮,根本够不着围观的栏杆,王俊把小姚抱了起来,让她趴在自己的胸口上。
小姚看着猴子,又看着王俊,她双手紧紧地抓着王俊的领口,王俊看着她,小姚趴在她耳边说:“那里有只猴子。”
王俊顺着她的视线往下望,在她们的正下方有只猴子,那猴子蹲在地上啃着游客丢下去投喂的水果。猴子非常机灵,一边啃着嘴上的东西,一边眼观四路,时刻盯着游客们的动静,看哪边又能找到什么好东西。
王俊也贴在她耳边,说:“你跟它招招手。”
小姚听她的话照做,她从王俊怀里抬起身子,朝底下挥了挥。
那猴子机灵过了头,以为投喂的游客是要丢来什么食物,连忙丢下手上吃了一半的果子跳起来去接,结果接了个空。猴子转了一圈,气得吱吱哇哇地朝着她们的方向丢了块石头,转身跑走了。
小姚楞了一下,忍不住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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