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吗？”
这四个字落在崔晚棠耳朵里时，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尤其是看着眼前人几乎没有情绪的双眼。
不知怎么的，崔晚棠的后背在这时变得透凉，耳畔不自觉地响起了白芷的警告。“她绝对不是个纯粹的受害者。”
可如果她不是受害者又是什么？
加害者吗？
两个人对视了好一会，贺白羽似乎从她的眼神中得到了自己认定的答案，转过头去，将自己的下巴放在了膝盖上。
崔晚棠终于回过神来。“你指的是李勇？”
李勇，就是那个死在服装厂地下室石阶上的男人。他的身份信息是案发第二天下午那会，从相距江州市七八百公里外的C市公安局那得到的——C市双峰区平南县东一村人，根据C市人口调查部门的资料显示，他这些年都在一家名叫【顺昌百货运送】的公司工作，这家公司就在C市。此外，这个人还在C市租过几次房子，每一年或者两年换一次，在距离那家公司不算远也不算近的地方，比较集中。
C市是个四线城市，去那边谋生的外地人不多，除了每年例行的人口流动调查外，在这方面没有额外的数据。
在确定了这个信息后，崔晚棠就安排了一个小队去查那家公司。到现在得到的信息是，那家公司底子很清白，也确实有个叫李勇的人在那工作，不过不是死在兴邦服装厂地下室的那个李勇，两个人长相相差很大，在那家公司工作的人都不认识这个“李勇”，老板常年出差，更是从未见过这一号“李勇”。
奇怪的是，在顺昌百货运送公司当运货员的李勇，在案发后第二天就没有去上过班。
C市公安局刑警大队配合工作，找到了李勇的住处，拍回来几张照片和一段视频，没有找到人。
崔晚棠看过那些照片和视频，那个李勇租的房子不大，就是一个非法隔出来的小单间，东西都是一个打工男性日常要用到的东西，没有什么特别，也没有长时间没有使用而出现的灰尘。
C市刑警大队那边已经开始在找人了，同时拿着照片到处询问，拉了两个和李勇有社会关系的人询问。
结果自然可想而知。
所有和那个李勇认识的人都说他是个老实男人，今年二十九岁，还没结婚。
除此之外，C市那边还查到了他的存款情况，没有额外的经济来源，正儿八经的工资每个月都是用一半存一半，到现在也算是存了几十万的钱。
考虑到这件事是因为江州市的案子延伸出来的，而且人失踪到现在还不满48小时，C市那边还不太情愿以此立失踪案，自然也就不能找到他身份证上的地址去调查更多信息。
一桩大火爆炸案到现在已经牵扯出太多隐藏真相的支脉，这也是崔晚棠在听完林璐学的推论后，着急来医院的缘故。
现在的线索都太零碎了，而且有人比警方的动作要快太多，这确实足以证明，不管是眼前这个阿羽也好，还是那个死在石阶上的李勇也好，都很可能是某个团伙中的一员。而他们两个虽然看着单独行动，但一定在那个犯罪团伙的某种程度的监视中。
爆炸案的出现，如果真的是某人刻意为之对警方的提醒，那么这动静太大了，大到那个犯罪团伙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对策。
崔晚棠看着把身子又蜷缩起来的阿羽，心里依旧不愿意给她安上“加害者”的定论，但也不得不警告自己不要感情用事，将原本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换了个说辞。
“他死了，和你有关吗？”
贺白羽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身子蜷缩地更紧。
崔晚棠赶紧安慰说：“你不用怕，就算和你有关，只要你和警方配合，你这样的情况很大概率可以判定为自我防卫，不用坐牢的。”
“木偶”僵硬的脖子转动了些许角度，怯生生地问：“不用坐牢吗？真的？”
“真的！”崔晚棠给了她一个鼓励的微笑，“你是这个案子的关键人物，你那么勇敢，你从那个地方逃了出来。我知道你依旧很害怕，也知道你可能不太相信警察，但你可以相信你自己，你已经救了自己一次了，等这件事情结束，你就可以去找你的父母，有新的生活。”
“木偶”没什么反应，依旧只是呆愣地看着她，只有抱着膝盖的右手，不安分地在自己的胳膊上留下红痕。
崔晚棠也不急，带着温和的笑意看着她。看着看着，她突然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脑袋。
贺白羽整个人一僵，空洞的目光在她身上落了好一会，这才缓缓问道：“就算是我……杀了他，我也不用坐牢吗？”
*
“赵德兴。”季天朗看着手中临时调出来的身份信息，语气不耐。
他把文件安安稳稳地放回那张金属制成的桌面上，有点流氓的眼神上上下下，万分挑剔地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男人。
男人在不停地咽着口水，没有被手铐束缚的双手十指交握在一起，浑身都写着不安。
沈逸在桌子底下踢了季天朗一脚，示意他正经点。
这个嫌疑人是警方在服装厂附近发现的，服装厂那边到现在还有没有完全清理分析结束，这两天他们几个到处跑也没个头绪，反倒是被烧得只剩下空壳的服装厂提供了不少有用信息。
比如这位天黑之后，鬼鬼祟祟出现在服装厂附近的家伙。
在服装厂那守着的警员一看他就觉得可疑，刚想上去找他说话，这人就撒丫子跑了。
“说说吧。”季天朗暂时放过了他的脊椎，一手转着笔，也不正眼看赵德兴，“在服装厂周围转悠什么？”
“我……我就是回家看看不行吗！”赵德兴确实是个怂包，嘴倒是硬，“我之前住那。”
“是吗？”季天朗的视线又在他身上一扫，落在他紧紧交握却颤抖不已的手，“吸毒……”
“我没有！”那两个字似乎在这瞬间大力地扯动了赵德兴的神经，惹得他整个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胸膛起伏更加剧烈。
吸毒在这个禁毒力度极强的国家当然是重罪，就算是没念过一天书的，只要不是傻子都清楚。
赵德兴张着嘴重重呼吸了几下，意识到自己的表现过于欲盖弥彰，赶紧去抓那把椅子，重新坐了回去。
“我没有，我没有吸毒。”
他不敢看对面的两个警察，余光却往斜对面的摄像头瞄。
季天朗单边眉头一抬。“咱们市纳税人遵纪守法，有钱人又多，你猜猜，我们这摄像头是什么版本的？拍到的内容够不够清晰？”
赵德兴咬死了嘴唇，脖子都快和整个身体垂直。
季天朗可没这个耐心给他，忍了两秒，一拳头砸在桌面上。“赵德兴，你是不是以为现在的血液检测技术还很落后啊，还是当我眼瞎？你牙齿黑成这样，你是不是打算和我说是抽烟抽的？还有，现在身份相关档案调取也特别方便，你还记不记得你干过哪些违法乱纪的事情？就这么想吃一辈子的国家饭是吧？哦对了，我忘了，纵火，还死了那么……”
赵德兴猛地狠狠地咽了一大口口水，满脸惊恐地抬起头来看季天朗。“我没杀人。”
季天朗和沈逸彼此交换了个眼神，沈逸唱白脸唱得身经百战，一只胳膊放在了桌面上，拉进自己和赵德兴的距离。
“好好说，关于兴邦服装厂大火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我不知道。”赵德兴一边说一边摇头，几秒钟的功夫嘴唇又舔了几遍。
季天朗抬手对那个摄像头做了个手势。
守在屏幕前的警员很快倒了杯水送进去，赵德兴跟刚从沙漠出来似的，一仰头喝了个干净。
他稍稍镇定下来。“我……我确实不住那，但我在那附近上班。那个电子厂。我在电子厂上班有三年了，平时没事就在那附近逛逛。住那个服装厂里的人蛮多的，我看准人会去认识几个……像我们这种人，那个词怎么说来着？臭味相投？反正混社会的人认识几个没有坏处。”
沈逸问他。“那你鬼鬼祟祟往服装厂看什么？”
“你要敢说你去看热闹，我现在就把你丢看守所。”季天朗紧跟着补了一句。
赵德兴两手捏成拳，思考了一小会。“你们有没有照片，我可以给你们指认人。”
“这个认识吗？”沈逸打开文件，将李勇的照片推到他面前。
“就是他！”赵德兴指着照片上的人说，“这个人去年年底到服装厂的，身边……身边带着一个女的。”
沈逸适时地递出了贺白羽的照片。
“对，对！就是她！”赵德兴已经完全坐不住了，忍不住抓了抓自己的胳膊，“是她，是她给我毒品！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然后……然后我就吃了！”
“你放屁！”季天朗差点起来给他一脚。
倒不是不相信是贺白羽给了他毒品，而是后半句话。以赵德兴牙齿黑的程度，他绝对不可能不清楚什么是毒品，就当面粉给吃了。
沈逸按住他的肩膀。“吃了？你这么大人了，还学小孩子，别人给的带甜味的东西就吃？虽然我没吸过毒，但我怎么记得毒品是不带甜味的。”
赵德兴咬了咬牙，还想给自己开脱。“我那会是真的不知道……”
“行了！”季天朗懒得听他胡诌，“你好好说她为什么给你毒品，你俩又是怎么认识的。”
“是那个男的先找的我。服装厂里边人住的混，我过去和人搭讪几次，人家也就认识我了。就今年过完年的时候……那个男的和我，还有几个人一起吃饭喝了酒，他知道我在电子厂工作，可以弄到一些组装摄像头的零件……”
赵德兴说着瞄了一眼季天朗。
沈逸：“老实交代，有些事情可以既往不咎。”
“他给了我一个清单，让我给他弄点零件，给我了一些钱，还说事成了还有好处。我当时赌博……欠钱了，就想着厂里每天都有残次品，就给他拿了几个。拿了大概三次，第四次的时候，是这个女的来见我。”赵德兴说着，还想喝水，可惜水杯都被他捏得不成样子。
沈逸看了眼摄像头。“你先说，在警局里不会给你渴死。”
赵德兴：“那天我又去赌了几把，手气烂的要命，把钱都给赌完了，想着问那个男的多拿点钱，结果没想到来了个女的。我就……我就问她那个男的去哪了，要多点钱……那女的说钱不能给我，说是准备了别的东西当谢礼。就给了一小袋子白粉末，就那种……”
他用手比划了一下。
“那种很小的袋子，里边东西也就指甲盖多一点。她说这东西我能拿去卖，很贵。”
审讯室的门再次被人推开，一个警员递了瓶矿泉水进来。赵德兴渴得要命，一把拿过来就往嘴里灌了半瓶。
“我猜测那是毒品，就给收下了。但问题是我不知道怎么卖啊！我要有这本事，我还用得找在电子厂混？我找了买家三天，屁都没找到，我们这冬天雨下个没完，我就看着那东西都要潮了……就，就吃了。我是真的吃了那东西！不骗你们！”
喝了水的赵德兴总是能稍微平静一会，但很快，他又会激动起来，程度要比之前高很多。
季天朗在桌下不动声色地给宋姐发了条消息，继续问他：“之后呢？”
“之后……”赵德兴的脑子很混乱，视线时不时往手中的那瓶水瞄，“之后，我钱不够，再加上吃了那东西……确实很爽，我就忍不住去服装厂找那个女的，但是很难找。她不出现，男的，叫李勇，对吧，反倒是他经常混在服装厂内的人堆里。我看到过，他给那些人打针。那此时是我瘾上来，又输了钱，看到他在做这种事也不觉得怕，他问我要不要也来一针，绝对舒服，我就答应了。我是在那之后上瘾的。”
“那些人你都认识吗？”沈逸又从文件中取出几张死于火灾的受害者证件照。
赵德兴随意扫了一眼，身上跟长了跳蚤似的，又是抖又是挪身子，手指颤颤巍巍地在几张照片上点了点。“这几个，这几个我认识……我还和他们一起打过牌。”
突然，他有些涣散的眼神猛地一凝，手指用力地按在某个男人的照片上。
“这个人！我后来又帮那个李勇整了点好的零件，想多从他那得到些好处，李勇就直接不给我钱了，给我那种白粉末，让我去找这个人。”赵德兴像是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但脑子太过于混乱，让他一时之间竟然想不起来对方叫什么，整张脸都皱巴了起来。
他死死盯着那张照片，好一会。“这人，这人好像叫马超！李勇……李勇后来让我去找他，说他能帮我处理掉手上的毒品，还能给我钱！”
沈逸把那张照片转过来一看，边上的季天朗先抬手对着摄像头做了个指示。
这个马超并没有死于服装厂的大火中，依旧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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