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天朗的短信并非寥寥几句话，每次问句之后都会发来一大堆相关信息，其中还会夹杂着几分不完整的报告。
警方得到的线索和相关案件的完整报告是不能随意通过社交软件传递的，但是在某些紧急的情况下，可以向同事传递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信息。
至于什么样的情况可以被称之为紧急情况，什么样的信息可以称之为不那么重要的信息，有规定，但规定是灵活的。
季天朗给崔晚棠发了王启东的照片是通过道路上的违规监控摄像头拍摄的，江州市去年年底，为了更好地展现城市面貌，特意换了一批道路监控摄像，更加灵敏，更加高清。
王启东的开车一辆市场价大概在70-90万的车，从江州市城东的高速驶入江州市。车上只有他一个人，一手握着方向盘，嘴里还叼着一个根烟。从照片上看，他那张很不忍让人多看几眼的脸上带着明显的厌烦。
季天朗发完照片和文字后过了两分钟才把另外的信息发过来。
新的信息是三张照片，以及这人的语音。
照片分别是一辆面包车的三个角度，崔晚棠把照片放大后发现，那辆面包车内的驾驶员就是那个死在了服装厂地下室石阶上的男人。
和王启东不同，男人脸上只有疲倦。
放大后的照片有点糊，无法再从那张干瘪的脸上看出更多的微表情信息，不过崔晚棠以自己的直觉人认定这个男人在紧张着什么，尤其是那张经过高速收费口的照片。
那天的高速收费口不远处还站着几个交警，画面拍摄时间是三个月前的月中。也真是他运气好，赶上了交警的突击检查。同样的，也是他运气好，交警并没有拦下他的车做任何检查。
季天朗之所以放过来这几张照片，是因为当天从监控中可以发现，王启东一直跟着那辆面包车，直到进入三环才分开。而新建的爱心福利院虽然在城东这个江州市发展最好的区域，依旧不属于热闹地带，在三环以外的地界。
季天朗为此还专门顺着他开车的路线，看了好几个监控摄像画面，最后发现当天的王启东和那辆面包车分开后，从三环的高架绕了一圈回到了爱心福利院。
“我现在在查王启东的家庭地址还有其他监控录像，这人不对劲，我觉着他俩一定认识。”
这话来自季天朗的语音。
但是感觉是不能被当成证据来用的，第六感也好还是多年工作经验直觉也好，都不能成为呈堂证供。
季天朗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在得知王启东是什么人物后，立马联系了崔晚棠，想让崔晚棠再找到点可以抓住王启东这条线的引头。
引头因为张继明的突然出现，崔晚棠无能为力。张继明混迹商场太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即便上了年纪身体病弱，说话依旧是滴水不漏，让人找不到破绽。
好在他那张只剩下皮的脸实在是不能将所有的心绪藏下。
在谈到为什么在服装厂倒闭后没有直接将其拆除的问题上，张继明的嘴角牵动了一下，短暂的显露出了嘲笑的意味。
这种问题他怎么可能会猜不到是崔晚棠必定要问的问题，从容地说是因为郊区那片地现在也没什么人，拆了花钱，又不知道新建什么，当初他投标获得那块地的使用权还有几年，而且郊区那片地确实地广人稀，商业价值不高，政府一直没开发，便不着急拆除。
回答完这个问题后，张继明很主动地说出了地下室的存在，并坦言自己也是在这次事情发生后才知道，设想充分地为崔晚棠提供了那个服装厂老板的信息。
在结束谈话后，崔晚棠第一时间通知了刑警大队的同事，让他们不必花时间找那个已经出了国的服装厂老板。
张继明算得上是给警局省了些人力，可以腾出几双眼睛来盯着王启东。
也算是将案子的进展往前推了一步。
至于季天朗刚发的讯息，崔晚棠暂时没有时间看，为了照顾林璐学这几天坐车的体验，她也没有把油门踩死，而是让林璐学通知白芷一声，卡着限定速度飞驰在即将引来晚高峰的江州市的某条高架上。
晚高峰准点到来，崔晚棠和林璐学得以脱身拥堵，同时在医院的地下车库中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
白芷专门为她们留出来的位置。
“白医生今天不值班？”崔晚棠关上车门，看着坐在车内才刚睁开眼睛的白芷。
白芷笑了笑，碍于林璐学在没有把自己的胳膊架在车窗位置。“警察同志，我只是个人，也是要休息的，今天准点下班。那个患者暂时没什么大问题了，晚上有林医生守着，她也是个很不错的医生。”
“辛苦白医生了，不过这个患者对我们警方来说很重要。”崔晚棠用余光瞄了一眼已经走向电梯的林璐学，往白芷靠近了两步，“白医生什么时候有空，能不能把你的值班信息发我看看？”
“你手机里应该有吧。”白芷一边说，一边打开手机，把更新好的值班表发了崔晚棠一份，“你其实不用那么担心，同样的事情不会有人那么蠢做第二次，除非……”
除非什么，白芷没有说，把手机拿到崔晚棠面前晃了晃，在林璐学转头看过来之前收了回去。
“没什么事情的话，警察同志，我就先下班了。”
“好。”崔晚棠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着白芷扬长而去，直到这人的车消失在自己的视线范围，这才掏出手机点开了和她的对话框，发过去一条信息。
【晚上去我那，帮我喂一下猫。】
发完消息，前边的林璐学也找到了就近电梯所在位置，站在转角等她。崔晚棠没有再停留，快步走了过去。
电梯在中途停了好几次，不过大概是上行，倒也没耽搁多久，但也足够让崔晚棠借机看完季天朗传过来的讯息。
除了在车上看过的那条文字内容后，还带着一张照片。
照片很明显是在警局的审讯室中拍摄的，是个男人，很瘦，双手死死绞在一起，神色慌乱。
照片拍摄的角度还算好，能看见这人的大半张脸，辨认难度不算高。
不过崔晚棠比较在意季天朗后面发过来的文字信息。
【沈逸的人在服装厂周边找到的，鬼鬼祟祟的，身上有明显针孔，是个毒虫。我现在在回警局的路上，具体情况还不清楚，这人很不老实，不过他说他是去服装厂附近找人，我怀疑是找那个李勇，你问问那小姑娘。】
*
医院里的单人病房都住着人，暂时腾不出空给贺白羽，她依旧躺在那张病床上，百无聊赖地盯着天花板看。
崔晚棠在那张大玻璃前看着她和沈逸打了个电话后，没让林璐学跟着，自己悄声进入了病房。
贺白羽的脑袋动了一下。
“你怎么样了？”崔晚棠对上她的目光，快步走到床边。病床边有把凳子，她迟疑片刻，选择坐在了病床上。
两者的目光相撞，贺白羽很快便将视线挪开。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去抓被子，也没有将自己的脸藏起来大半，只是重新盯着那片白色的天花板出神。
崔晚棠从白芷那了解到，贺白羽现在能说几个字，情绪也比之前稳定了一些。她原本想再等等，等到贺白羽状态再好点，但是现在看来，她们确实没多少时间可以再等了。
见状，她稍稍放下心来，轻声问：“你还记得我吧，我是警察。你现在能说话了吗？”
贺白羽的下巴微微动了一下。
为了能让这人更加安心，崔晚棠拿出手机放在了病床边的床头柜上。手机是开着录音的，不过这一点她没有说明。
“接下来我要以警察的身份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她的语气有了些许变化。
贺白羽微微拧起眉头，眉心的褶皱并没有很快消失，反而有越发深刻的趋向，她偏过头。
“你能，让我起来吗？”
嗓子没有完全恢复，贺白羽的声音像是陈旧的磁带被胡乱塞进了播放机中，嘶哑且不清晰。
也亏崔晚棠耳力好，往她倾斜着身子才把这句话全部听进去。
“好。”
病床是两部分拼接在一起，可以调节倾斜角度。崔晚棠绕到另一边将病床的上半部分调整到合适的位置，依旧坐在病床上。
双方的目光得以平视。
贺白羽脸色苍白，薄薄的嘴唇几乎没有血色，那双略显狭长的双眼之下是乌青的黑眼圈，极近可能显示着她的身体状态。
崔晚棠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受害者了，如果是林璐学对面这她，一定会心生怜悯，问出的问题会碍于这种心理状态磕磕绊绊。
或许，现阶段让林璐学来会更好些？
这个念头在崔晚棠脑中一闪而过，没等她多想，贺白羽因为肺部的难受咳嗽了两声，适时地将崔晚棠的注意力再次拉到了她身上。
“要喝水吗？”崔晚棠下意识起身，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只纸杯，纸杯还留着些水，边上是一个矿泉水瓶。
那瓶子崔晚棠很眼熟，是白芷惯常喝的矿泉水。
她愣了愣，伸手拿过矿泉水把纸杯中添了点水递给贺白羽。
贺白羽却摆了摆手。“……不用了，我刚喝了很多水。”
她说着曲起了双腿，那只没有被束缚住的手就此抱住了膝盖。
崔晚棠在警校的时候辅修过行为心理学，意识到她在怕什么，轻声哄她。“你不用担心，这里是独立病房，你想去洗手间我可以帮你。多喝点水对你身体好，对了你今天有吃东西吗？是不是还是只能吃流食？”
此时，贺白羽被束缚的那只手上已经没有针头存在，病床边上用来挂药水的杆子上倒是依旧垂着两袋没有被用掉的药物，应该是白芷怕贺白羽受不了，让护士再过段时间给她继续挂水。
“要我把那个束缚带给你解开吗？但你不可以乱动，你的身体情况依旧很差。”崔晚棠一手落在病床上，借力想要起身，却看到贺白羽摇了摇头。
言语上的哄劝对于这个人来说，不管是多么温和的语气，也许都是一种威胁。
崔晚棠干脆伸长手将束缚带上的搭扣解开。
“吧嗒”一声之后紧跟着是粘粘在一起的物体被撕开的声音。
贺白羽好像一个提线玩偶，木讷地转头看向自己的左手，手指头一根一根地曲了起来。
这种医院中用的束缚带并不难打开，何况贺白羽还留着一只手可以自由活动，其实只要她想，她自己就能解开。但她已经太久没有主动去挣脱过束缚，在日复一日不同于常人的生活中，硬生生地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只听人差遣行动的机器。
崔晚棠轻轻吸了一口气。“以后你都可以按照你的意识做事情，不过要注意安全。”
其实她清楚，铺垫到这已经太长了。
这次，她没有再去看贺白羽的反应，也没有给时间做缓冲，很快说出了下一句。“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贺白羽没有立即回答。她好像一个获得了新鲜玩具的孩子，左手的手指慢慢抬起，然后一根一根地落在床单上。在食指重新被抬起时，她从嘴里吐出两个字。
“阿羽。”
崔晚棠飞快在脑中搜索了一遍关于这个名字的所有记忆。
相关记忆是空白的。
“你不记得你的全名了吗？”
“阿羽。”贺白羽又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在福利院的时候，崔晚棠因为并非被福利院收养的孩子，始终无法和那些孩子们玩到一块，她是被排斥的那个。
即便如此，或许是因为长期生活在福利院，加上那种可以被称之为“善良”的天性使然，她依旧都很想同那些孩子成为朋友。因此总是缠着自己的母亲，或者其她的工作人员，让她们讲讲那些孩子的情况，好借此找机会和她们搞好关系。
福利院中的孩子大部分是被遗弃的，被抱回福利院的时候很少有名字，基本都是院长和当时医务室的那位贺医生取小名，等孩子长大一些，再让她们自己挑个喜欢的名字去派出所正式登记。
印象中，没有小名叫“阿羽”的人，也没有名字里带着“羽”字的人。如果非要找一个与之相关的，倒是有个叫“白鹤”的。
锁骨下方的皮肤好像因为那个相框坠子微微发烫，崔晚棠忍不住说伸手触碰。
“那，阿羽。”崔晚棠及时摆正自己的状态，“你能告诉我，你还记得是谁伤害了你，那天服装厂大火，你是怎么从中跑出来的？”
正在机械般复建的左手在这时猛地被贺白羽捏成了一个拳头，她那双无神的眼中多了几种不可被人看清的情绪，混在血丝中，稍纵即逝。
她慢慢地转过头，那一瞬间宛如真的成为了一个木偶。
“木偶”的嘴巴张了张。“他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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