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乌林珠嫁给台吉多尔济色稜的第五年，死于难产。
消息传回北京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都不是什么大事。
和亲的公主几乎都活不过二十五岁，这是朝堂上下人人都知道的事情。
人们习以为常，当乌林珠的死讯传来，只在朝堂上泛起了浅浅的涟漪，很快就被其他大事所掩盖了。
*
康熙得知乌林珠的死讯，只是皱了皱眉，他已经忘记了这个孙女的面容。
康熙让梁九功去寻几个好生养的秀女，过阵子送到直郡王府去。
孩子嘛，死了再生几个不就行了？
*
胤禩现在是朝堂上的风云人物，他已经快三十岁了，已经是能独挡一面的人物。
可他得知了侄女的死讯，仍不知如何对大哥开口。
大哥在大嫂死后，再未娶妻，专心养育乌林珠。
可乌林珠却在科尔沁年纪轻轻就丧了命。
胤禩派人去查过，乌林珠到了科尔沁，并不能适应那里的气候，身体一直不好，跟驸马的相处也不尽人意。
后来乌林珠怀了孕，怀相也不好，经常吐。
最后生产的时候，果然出了差错，乌林珠大出血，任凭草原巫医、喇嘛如何做法，都没挽回乌林珠的命。
听说乌林珠走之前，一直叫阿玛，说她想回家。
胤禩知道，乌林珠没了，自己不能瞒着大哥。
可他不知道，到底如何对大哥开口。
毕竟乌林珠是大哥在世上唯一的血脉。
*
胤禩进了直郡王府。
保清老了很多，精神不似从前。
小竹子沉默地侍候在保清身边。
“大哥，我今天来……唉，我今天来是来告诉你……唉。”
话在嘴边，胤禩怎么都说不出来。
保清挑挑眉，“有什么话就说吧，吞吞吐吐的。”
胤禩开不了口，他把身后的太监拽出来，“你来说，你来说。”
太监跪在地上，“大格格乌林珠在科尔沁难产没了。”
保清茫然了一瞬，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了？你再说一遍。”
太监重复道，“大格格乌林珠在科尔沁难产没了。”
保清猛然暴起，揪住太监的衣领，“乌林珠没了？”
胤禩抱住激动的大哥，“大哥，乌林珠没了，我派人去查了，乌林珠真的没了……”
保清一下子就垮了，胤禩抱紧大哥，不松手。
“小八，小八，乌林珠没了！”
保清不挣扎了，眼里留下大滴大滴的眼泪。
胤禩抱着大哥，撑住他的身体不倒下。
“小八，他害死了乌林珠，他害死我唯一的女儿！他是我阿玛，还是我的仇人？他害我还不够，他还要害我唯一的女儿，我的乌林珠啊，她还不满二十五岁，我的乌林珠……我的乌林珠……上天要收人，为何不把我收走？用我的命换我女儿的命啊！杀我啊，杀我啊！”
保清哀嚎着，像是世间任何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的哀痛令闻者心碎，见者流泪。
胤禩心里也揪着，疼着，“大哥，乌林珠人死不能复生，她若是在天有灵，绝不愿意见到你这般模样。”
保清哀嚎着，直到体力不支晕过去。
他在睡梦中，又梦到了小时候做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梦。
梦中有人给他讲了很长一段故事。
九子夺嫡，愚蠢的大阿哥率先出局。
那个大阿哥就是个炮灰，康熙为了给太子复位，把他推出去顶罪。
八阿哥也是个人心不足蛇吞象的，生母那么卑贱，也敢争皇位，最后被康熙骂辛者库贱妇所生，最后被继任皇帝慢刀子割肉，一点一点铲除了。
太子最后也没登基，被圈禁至死。
最后赢家当然是我们四大爷啦。
四大爷继承了他母亲乌雅氏的聪慧谨慎，靠着闲云野鹤的外表迷惑了康熙，康熙最后把大位留给了他。
九龙夺嫡的最后赢家，好喜欢四爷，好喜欢四爷。
……
梦里的声音嘻嘻哈哈地说着他的一生。
好似保清的一生就是一场笑话。
夜半时分。
保清从梦中醒来，了无睡意。
他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他那时常常梦到一个男声，那个男声告诉保清。
不要争皇位，不要和太子起冲突，保护好小八和额娘，保护好塔娜和乌林珠……
保清冥冥中知道了那个男声的主人是谁。
那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保清。
他想改变自己的困境，想保护身边的亲人。
他以为不去争皇位，塔娜就不会死，乌林珠就不用和亲，小八最后不会苍凉死去。
可他低估了康熙的狠心。
康熙已经是个完美的政治怪物，他自私，不将任何人放在心上。
为了皇位，他可以牺牲任何人，包括他最重视的儿子保成。
*
第二日清晨，日光洒进窗棂，照在保清瘦削的面颊上。
保清一夜未睡，倚着床榻看天色从晦暗到天光大亮。
小竹子从外头进来侍候他洗漱。
保清机械地动着手腕，看起来神思不属。
小竹子却已经习惯了保清这副样子，自从乌林珠格格的死讯传来，大阿哥就已经成为了一具行尸走肉。
保清看着小竹子，这个陪了他大半生的人。
他忽然开口，“小竹子，我不想要你侍候了，你去小八那里吧。”
小竹子惊讶地看着保清，久久说不出话。
保清重复了一遍，“我说，我不想要你侍候了，你去八阿哥那里。”
“不是，爷，您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侍候你三十多年了，换了别人侍候，你适应不了的。”小竹子语无伦次。
保清没看小竹子的眼睛，他把脸转向一边，“我不需要你的侍候了。我明天就让人把你送到小八那里去。”
小竹子看着形销骨立的保清，心一横，第一次顶撞保清，“我不走，我就不走。”
保清不肯睁眼看他，“我是主子，你是奴才，我厌了你，让你走，你就得走。来人！把小竹子拉出去。”
几个侍卫进来把小竹子拉出去。
小竹子的眼睛死死盯着保清，希望他能回心转意。
可保清半阖着眼睛，没有看他。
小竹子走了。
内务府拨来一个小太监。
小太监年纪轻，才十几岁的样子，不太能经事。
小太监给保清编发，好几次把保清的头发扯断，可保清并未因此斥责他。
小太监想，这位主子爷脾气真好，就是太显老，才四十岁，头发已经大半都花白了。
保清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头发梳的整齐。
他告诉府中的管家，他要去见皇帝。
保清知道，管家是皇帝的人。
这些年来，管家作为天子耳目，一直监视保清的一举一动。
果然，保清说了见皇帝的要求没多久，管家就告诉保清，他明日午后就可以进宫面圣。
保清闻言并无殊色，安静地等着明日午后的到来。
*
午后，一顶软轿停在了直郡王府门口。
保清一身素袍，满身寂寥，在众位大内好手的联合监视下，登上了软轿。
轿子很平稳，安静密闭的空间里，保清能清楚地听到闹市熙熙攘攘，往来的百姓劳碌奔波。
保清自始至终从未想过掀开帘子看看外面的热闹景致。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轿子里。
哪怕，保清已经十年没见过外头的景致了。
*
轿子停到了正午门口。
皇宫内只有太后、皇帝和皇后才能坐轿子。
现在的保清并没有这样的资格。
保清太久没进宫，好多景致都忘了。
只能由引路太监带着前往乾清宫。
良嫔多病，八阿哥和八福晋近来常常进宫探望。
八阿哥和八福晋从延禧宫退出来，正好迎头对上保清。
八福晋朝着保清见礼，保清冲她颔首致意。
他记得梦里这位八弟妹的下场，和胤禩和离之后，为了保住儿子，**而死。
下场堪称惨烈。
保清猛地拉住胤禩的手，“小八，有些事，大哥想单独交代你。”
八福晋看他们兄弟之间有话想说，行了个礼，带着婢女先行离开了。
保清驱退监视的太监。
兄弟两个人独自说话。
保清交代胤禩，“小八，我昨日把小竹子送去你那里了，你好好待他，他侍候了我一辈子，太辛苦了。”
胤禩点头，“大哥，你放心，我一定让小竹子过得顺遂。”
保清温和地看着胤禩，“小八，你一定要答应大哥一件事。”
胤禩直觉大哥说的事恐怕很难做到，面露难色。
“你就答应我吧，否则我死也无法瞑目。”保清拍拍胤禩的肩头。
胤禩看着大哥温和湿润的眼睛，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咬着牙答应了。
“小八，不要去争那个位子。”
果然事关皇位！胤禩的脑中闪过这个念头。
引路太监开始催保清了。
保清抱了下胤禩，在他耳边轻声说，“不答应也行，我不会让他伤害你的……小八，一定要照顾好额娘和良嫔娘娘。”
说完，保清毫不犹豫地走了。
大哥，这话说的没头没脑。
胤禩看着大哥离开的背影，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大哥的身体消瘦太多了，衣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的，像是随时会被风吹倒。
*
养心殿。
康熙正在如山的奏折后头，晾了保清一会儿才抬头。
“怎么突然要见我？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保清的唇角泛起一丝冷笑。
“我的确错了，错在不该把皇上当阿玛，该把阿玛当皇帝。”
康熙皱着眉，“你又在说什么疯话？我看你是关了太久彻底疯了！”
保清直视着康熙，眼底清明，没有一丝对于皇帝的畏惧。
“我疯了，我是疯了！我的乌林珠，还不到二十五岁，就死在了蒙古！你要我如何不疯？你要我如何不疯？”
大吼大叫引来了侍卫的注意，他们想冲进来。
梁九功把他们拦在外头，摆了摆手。
侍卫又悄悄退回原位。
康熙看了保清一会儿，这回没发脾气，而是用一种宽慰的语气对保清说，“不过是个女儿，我已经让梁九功那个去寻几个好生养的秀女，过阵子就送到直郡王府去。孩子嘛，死了再生几个不就行了？”
保清笑了，笑得很苍凉。
康熙被保清的笑弄得浑身不自在。
“混账东西，你笑什么？”
保清笑着笑着，眼角流下大颗眼泪。
“你不配为父。”
康熙被保清的忤逆之语气得气血翻腾。
他随手拿起手边的茶杯，就朝着保清扔过去。
保清不闪不避，任茶杯砸在自己额角。
瓷杯锋利如刀，在保清额角割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鲜血汩汩而出。
康熙的气消了，让人把保清拉下去治伤。
“把那个忤逆君父的逆子送回王府！朕不要见到他！”
康熙在气头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几个侍卫把保清架出去。
保清边走边喊，“你不配为父！你不配为父！你害我还不够，还害死了我的乌林珠！”
康熙把书案上的奏折扫到地上，“混账东西，朕以后都不要见他了！”
梁九功在一旁小心侍候着，根本不敢说话。
康熙这些年行事越发暴戾，梁九功这种老人也不敢顶撞他。
*
次日一早，忽然有直郡王府的侍从有要事来报。
康熙本不想召见的，但他想，万一是那个逆子遣人认错呢？
“让他进来吧。”
一个面生的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进来。
康熙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小太监没学过面圣的礼节，他瞧见皇上，顿时涕泗横流，“皇上，皇上……”
梁九功察觉出康熙的愠怒，主动安抚小太监，“有什么事慢慢说。”
小太监止住了哭声，“皇上，大阿哥，大阿哥他自尽了……”
康熙以为自己听错了，“大阿哥怎么了？”
小太监惊慌害怕，“今天早上我照例去大哥房中侍候，发现大阿哥倒在床上，手腕垂在地上，地上掉了把宝石匕首，到处都是暗红色的血。我大着胆子过去摸大阿哥的手，大阿哥的身体已经凉透了……”
康熙跌坐在龙椅上。
保清死了？
保清死了。
康熙强撑着站起来，“去直郡王府，我要去看看保清……”
康熙也是六十岁的老人了，他由梁九功扶着，颤抖地爬上御驾。
轿夫速度很快，但康熙却觉得太慢了，还是太慢了。
终于到了直郡王府。
轿夫们才松了一口气。
康熙被小太监扶着去了保清的房间。
入目就看见，保清无声无息地倒在床榻上。
暗红色的血流了一地。
康熙的眼泪登时落下，“保清，阿玛说的话都是气话啊，你起来看看阿玛！保清，保清……”
康熙的哭声响彻在保清的卧室里。
听见哭声的八阿哥撇下八福晋，率先闯了进来，一进来，就看见保清的遗体。
八阿哥想起大哥昨日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如今想来，大哥昨日进宫，已经心存死志。
八阿哥几乎失去理智，他冲着康熙大喊，“我大哥死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大哥不会被人圈禁十年，我大哥根本没犯错！要不是你，乌林珠根本不用去和亲，不用死！”
康熙错愕于一直温和的老八发怒。
八福晋在外头听到了这话，跑进来给八阿哥一个大嘴巴，“胤禩，你疯了，居然敢对皇阿玛说这种话？”
八阿哥脸上仍是不忿。
八福晋又给了他一个嘴巴，“我看你是被大哥的死刺激疯了，你给我清醒过来，你要是疯了，惠妃娘娘和额娘怎么办？弘旺怎么办？”
八阿哥听到此处，跌倒在地上，他抓着八福晋的手，无助地哀嚎，“玉慧，玉慧，大哥没了，大哥没了……”
八福晋也流泪了，她知道保清是个很好的人，八阿哥能平安长大，多亏了大哥。
对于八阿哥来说，保清亦父亦兄。
康熙没有错过八阿哥眼底的畏惧和愤恨，但他装作没看见，他不想杀老八。
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想失去另一个儿子了。
他步履蹒跚地走出了保清的卧室。
康熙知道，保清泉下有知，不会想要见到他的。
他在园子里不停地走着，不到半个时辰就把整个院子逛完了。
康熙对梁九功说，“九功，保清就在这里过了十年？”
梁九功垂头，“大阿哥就在这里过了十年。”
“他一定恨我了。我不是个好阿玛，因为保成，我把他困在这里了。我知道保清没害过保成，可我还是选择了先保住保成的太子之位。”
康熙喃喃自语。
宫中的太监出来寻康熙，“江南出了洪灾，正等着皇上拿主意呢。”
康熙听到这话，轻声说，“回宫吧。”
他步履蹒跚地离开了直郡王府，背影佝偻，似是老了十岁。
————《大阿哥重生记》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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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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