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年春,阳光金鳞般的洒下,将祈世殿的琉璃瓦灼得晃眼,仿佛这巍峨殿宇本身,也在燃烧着永不熄灭的香火。
三百年过去了,殿外的信徒换了无数张面孔,唯有那祈愿的喧嚣,日复一日,雷同得令人麻木。秦凝月甚至能闭着眼,仅凭那缭绕的烟味,就分辨出今日供奉的是清心莲还是安魂檀——前者多半是求功名,后者大抵是慰亡灵,虚伪得千篇一律。
无数的**在此汇聚,沉甸甸地压下来,变成了秦凝月一层层蜕不掉的旧皮,一缕缕消散不去的香火气萦绕在她身边,变成了一个一个愿望、期盼围绕着她,挥不开,散不掉。
自从秦凝月从壳中钻出来便是在祈世殿,作为升卿,秦凝月被保护在这金碧辉煌的祈世殿,这里是她的家,或者说,这里是她的囚笼。困在这里,寸步不得出,作为镇殿祥瑞困在这,聆听世人的愿望。
夜深了,祈愿的人各自回到家中,山脚下村庄灯火通明。殿内秦凝月和明月对望,每到夜晚又只剩这一轮孤高的明月陪伴她。
月光偷进殿内,信纸又是千万封,洋洋洒洒的堆满了整个桌子。
秦凝月随手拿起几封信纸,泛黄的信纸上用朱砂写下人们歪歪扭扭的愿望。
“升卿大人庇佑,希望今年能生个大胖小子。”
“今年有亲离世,望升卿大人吉照他,来世幸福安康,终得圆满。”
“愿天下常平,不知饥馑。”
“信男愿折寿十年,求仇家满门暴毙。”
她指尖一颤,那满载恶毒祈愿的信纸便飘然落下,与那些求姻缘、求横财的混在一处,再也分不清,哪一张是贪,哪一张是妄。
秦凝月升起火焰,火焰和月光交汇,成了殿内唯一的光源。拿起一封封信纸,空荡的殿内只有摩挲的细微的沙沙声音。
信纸被慢条斯理地投入火中,火焰吞噬着信纸,愿望成了燃料,火焰跳动的更为猛烈,消散了初春的寒气。
贪念也好,虚妄也罢,终究是化为灰烬一捧,烟消云散。
秦凝月转身化蛇,回到了她最常呆的地方,殿顶的横梁还是一如既往的冰凉,高到这样的熊熊大火还是无法温暖到这方区域。
火焰熄灭,殿内又没了声响,空荡孤寂,又是一夜,又是一年。
殿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人未至,声先到。
“凝月姐姐!”
几乎是声音响起的瞬间,梁上冰冷的蛇影如水波般荡漾、消散。下一刻,秦凝月已姿态优雅地静立在殿中,唇角噙着一抹温和浅淡的笑意。
“小琼来了。”她声音轻柔,像春日融化的雪水。
小女孩蹦跳着进来,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几个鲜亮的果子:“这是后山新熟的,给你尝尝!”
“多谢你,总是记挂着我。”秦凝月接过,指尖传来果子微凉的触感。她转身将其洗净,水珠从饱满的果皮上滚落,两人便一人一个,坐在了殿侧的椅上。
小琼的家,就在山脚下那个以采药为生的村落里。托升卿纳吉的福,这片山头的药草长得格外茂盛。她最初是跟着父亲来采药,后来熟练了便可以独自上山采药。她发现,只要不是祈福的正时辰,那座金碧辉煌的大殿总是空荡荡的。
直到一次暴雨,她为避雨误入大殿,却见祈世殿的主人并非端坐高台,而是静静坐在窗边听风看雨,侧影单薄得仿佛随时会化入雨中。
从此,她的采药路线便总是绕道祈世殿。竹篓里会为那位寂寞的神明预留一份供奉,或许是几样新奇的点心,或许是口耳相传的仙界消息,又或是她最宝贝的、攒钱买来的话本子。
秦凝月温和的笑着,眉眼低垂,目光钉在小琼脸上:“你方才跑上来时,说山下有热闹。是什么热闹,说与我听听。”
“凝月姐姐,你听说了吗?”小琼压低了声音,眼里闪着分享秘密的光,“外面都在传一位大爱仙尊,蓁渎尘,蓁仙尊。”
秦凝月适时地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好奇:“哦?是怎样的仙尊呢?”
小琼兴奋地讲述,“她前些日子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她为了个不相干的散修,剑挑整个玄天宗山门!”
秦凝月指尖微微一紧,啪嗒一声,被捏出一道裂痕,果子上的汁液沾湿了她的指腹,顺着手指流动,黏黏腻腻的很是恶心。
“为了个散修?”秦凝月再拈起一枚干净的果子,语气轻飘得像殿内未散的烟,“听说玄天宗势力不小。她倒舍得下本钱。”
“可不是嘛!大家都说,仙尊怀慈,以天下苍生为己任。”
小琼仰着脸,天真地问:“凝月姐姐,你说,大爱证道,真的会成功吗。”
秦凝月垂下眼,掩去眸中翻涌的浪潮,再抬头时,又是一片化不开的温柔:“我也不知她能不能成功,但有人愿意为苍生求道,总是福分。”
小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待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殿外,最后一点脚步声也归于寂静。秦凝月脸上那抹温柔的浅笑,便如退潮般,一丝不留地消散了。
她抬眸,望向殿外那片被囚禁的刺眼的春光。
大爱仙尊啊,满是谎言,皆是虚妄。既是大爱,那为何不见放我自由,囚我在这祈世殿中不见天日。
春水了无痕,变化总是悄无声息的。
那日,小琼没有像往常一样蹦跳着闯入殿内。她在门槛外停下脚步,小手紧张地攥着衣角,将一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糕点放在门边。
“凝月姐姐……”她声音很小,“我娘说,不能总是空手来叨扰您。”
秦凝月看着她,依旧温柔地笑着:“无妨,进来吧。”
小琼却犹豫着,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转身跑开了。殿内,秦凝月脸上的笑意淡去,她看着那包精致的糕点,觉得它比常呆的横梁还要冰冷。
自那以后,小琼来的次数渐渐少了。即便来了,也总是规规矩矩地行礼,带来的是更加贵重却毫无人气的贡品,成色的灵芝、蕴含灵气的玉石。她不再分享山下的趣闻,也不会再拉着秦凝月的衣袖说悄悄话。
她开始称呼她为升卿大人。
秦凝月依旧安静地听着,温柔地回应,仿佛一切如常。只是当小琼离开后,她会看着那些冰冷的贡品,所有的温暖,最终都会冷却,所有的亲近,最终都会归于敬畏。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祈福上。
黑压压的人群跪满殿堂,小琼跟在父母身后,穿着崭新的衣裳,在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她随着人潮恭敬地叩拜,眼神里是与周围所有人一般无二的、纯粹的敬畏与崇拜。
高台之上,秦凝月身着华服,目光平静地扫过她曾唯一的朋友。
小琼在人群中抬起头,与她的目光有一瞬的交汇。那一刻,秦凝月在她眼中,再也找不到一丝往日的亲昵,只剩下对信仰的祈求。
那份仅有的温度,终究也随香火散尽。
直到夜幕降临,人群散尽,秦凝月才缓缓走回那空寂的大殿。
月光依旧冰冷地洒落。
秦凝月化出蛇形,盘踞上那根最高的横梁,用冰冷的躯体去感受更冰冷的玉石。
她失去了她唯一的一个朋友。
明月高悬,月光偷进殿内。大殿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香火味好生刺鼻,缠绕在整个殿里,怎么总挥散不去,夜寒露重早日歇息吧。
凌冽的风刮过,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冷。刺骨的寒钻入秦凝月的鳞片,她是在这样的寒冬里破壳而出的,细细算来,秦凝月已经是一条320岁的大蛇了。化蛇的时候身躯已经快比横梁还长,化形总还掌握不了诀窍,不是漏了截尾巴尖,便是颈侧还残留着几片甩不掉的银鳞。
大雪覆盖了整个山头,白茫茫的一片,山脚的路被大雪封上,今年冬天再不会有人上山祈福了。
山脚下白雪映着家家户户橘红色的灯光,噼里啪啦的炮仗声和隐约的欢笑声,执拗地穿透寒风,传到山头。
新年到。
秦凝月慵懒盘踞在梁上,在这样的冬日里总醒不过来,秦凝月望着那片与她无关的喧闹人间。这样的大雪,在话本里写的好像是瑞雪兆丰年。
难怪他们那样开心。
殿内积攒的信纸,早在秋末便已焚烧殆尽。此刻,唯有月光与雪光,将空旷的大殿映照得一片清冷。
无所事事间,她漫无目的地在殿内游走,冰凉的腹鳞滑过地面。在一个常年被帷幔遮挡的角落里,她的尾尖无意中碰触到一个异物。
是一个落满灰尘的紫檀木匣,带着被腐蚀的木屑。看其陈旧的程度,恐怕在她破壳之前,便被遗忘于此。
她用尾巴将其卷出,掸去积尘。匣子没有上锁,里面没有预想中的奇珍异宝,只有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雪白巾帛。
材质非凡,触手生温,绝非寻常人家所能使用。将巾帛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字,蓁渎尘,暂存于此。
蓁渎尘,小琼说的大事情里的主人公,传闻中的大爱仙尊。那个她嗤之以鼻,认为满口谎言的存在。
这个名字,竟以这样一种方式,在她最孤寂的时刻,毫无征兆地安静地闯入了她的世界。
火光升起,照亮了秦凝月的脸庞,秦凝月微微眯起眼睛,将巾帛丢入火中,火光吞噬了这方巾帛,给冰冷的大殿带来了一丝温度。
来见我吧,蓁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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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祈世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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