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身即往,”门扉骤然开启,舒颜已戴好帷帽闪身而出,惊得门外的谢云笺一个趔趄,“娘子良驹,暂借妾身一用。”
“……真见死不救?”谢云笺稳住身形,表情没那么难看了,语调也轻快起来,“鄙人就知道舒大家不是那种人。”
舒颜置若罔闻,目光扫过街巷地面:“地上不见蹬踏痕,还挨着京兆府衙门。人必是着了道,迷晕了才架上车的。这马蹄印尚新,车辙未干,还追得上。不知濯锦王……可有头绪?”
“李蕴籍说过,那位对她很是在意……”谢云笺翻身上马动作一气呵成,缰绳勒紧的瞬间已做出决断,“我向北,追查通往皇城的马车。若无果,再探兴庆宫。”
舒颜毫不拖泥带水,利落地跃上利维:“妾身向东,径直回宅禀报大王。”
两人同时一夹马腹,身影迅速没入街巷深处。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被厚重的暮霭吞噬,青石板路反射着灯笼初上的昏黄光晕。
“咚——”“咚——”“咚——”
摊贩们手脚麻利地收起货物,沉重的木板“哐当”作响;满载的货车在巷道里笨拙地挪动,车夫的吆喝声透着疲惫与不耐;行人步履匆匆,脸上带着归家心切的神色。
六街闭门鼓次第响起,自高楼滚落,碾过整个上空,每一声都重重砸在谢云笺的心上。他策马穿梭在拥挤混乱的人流车流中,扫视着每一个可疑的身影,每一辆可能的车辆,心中还在默数着鼓声的次数。
若800声鼓落尽前仍寻不到梅雨……后果不堪设想。
混乱中,一辆马车陡然闯入他的视野。
那是一辆四轮雕花沉香木车厢,垂挂着深紫色锦缎帷幔,拉车的是两匹神骏的栗色大宛马——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贵人座驾。
它像一条钻入水底的游鱼,在街巷中左冲右突,速度远超周遭所有车辆。车夫手中的鞭子挥得又急又密,催马声带着明显的焦躁。车身在并不平坦的石板路上剧烈地颠簸摇晃,那昂贵的沉香木框架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紫色的锦缎帷幔如同痉挛般疯狂抖动。
谢云笺太熟悉这种车驾了。里面的贵人哪个不是养尊处优?易碎的玉器、怕颠簸的贡酒、或是金尊玉贵的贵人本人,都绝无可能允许车夫如此疯狂地驱策,让车厢颠簸得像暴风雨中的小船。
“咚——”“咚——”
鼓声无情地追赶着心跳。
无论里面是谁,这狂奔必有蹊跷。
谢云笺猛地一夹马腹,红孩儿如一道离弦的箭,硬生生从侧面挤开混乱的车流人流。他精准地预判了那紫帷马车的行进路线,在下一个巷口///交汇处,悍然勒马横挡。
“吁——!”
红孩儿人立而起,伴着长嘶,碗口大的铁蹄重重踏在青石板上,在马车前筑起一道充满压迫感的铁壁。
紫帷马车的车夫吓得魂飞魄散,用尽全身力气死命勒紧缰绳。
大宛马被勒得高高扬起前蹄,发出痛苦而惊惶的嘶鸣,沉重的车厢在惯性作用下猛地向前一冲,几乎要撞上谢云笺,随即又剧烈地反弹回来,发出不堪重负的巨响。
那紫色的帷幔剧烈翻飞。
周遭的行人和车夫都被这惊险的一幕骇得纷纷避让,一片惊呼。
谢云笺端坐马上,身形稳如山岳,只有紧握缰绳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朗而急促,穿透扬尘直达车厢:“在下谢云笺,有要事相求,还请贵人出面一叙。”
他的心,正与那催命的鼓声同步狂跳。
舒颜策动利维,如一道黑色闪电般向东疾驰。马蹄急促地叩击着青石板路,在喧嚣的街市上惊起一片人潮的避让与咒骂。她伏低身体,扫视着前方川流不息的车马。暮鼓将歇,赶时间的人不少,但大多受制于路况和车马本身的速度。
忽然,她的视线捕捉到斜前方一辆正试图超越同行的青篷马车。那车外观寻常,青布车篷,黑漆车厢,混在车流中本不起眼。
可这辆车在行进中带着一种奇特的“轻盈感”,颠簸的幅度极小,轮轴转动的声音也显得格外顺畅。更关键的是,拉车的两匹马步伐轻快有力,肌肉线条流畅地伸缩,脖颈高昂,这绝非运送沉重物资的状态。仔细看,虽漆色内敛,木纹却致密如缎,隐透紫檀特有的沉郁光泽与暗香。
“上林署?”舒颜瞳孔微缩,敏锐地捕捉到了车厢侧壁上一个在快速移动中几乎难以辨认的徽记。
上林署的马车,运送的是宗室所需的新鲜食材,怎会如此迅捷?
除非……
没有丝毫犹豫,舒颜灵巧插入人群,行至马车侧后方。
“官人请留步!”
紫帷马车在剧烈的反弹后堪堪停住。
厚重的紫锦帘被一只戴着青玉扳指的手从容掀开。李珙的面容显露出来,虽带着一丝车马劳顿的倦色,却无半分被冒犯的不悦,反而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与了然。他目光落在眉宇间难掩急色的谢云笺身上,嘴角微扬,声音温和清越:“原来是濯锦郡王当面。本王方才还在想,是哪位郎君如此……急切。不知郡王拦下本王车驾,有何要事?”
舒颜落翻身下马,停在距离马车几步远的安全距离,右手稳稳抬起,掌心赫然托着一枚温润剔透的玉牌。
“珩王宅,”她的声音透过帷帽传出,“奉大王之命,特来查问一事。”
那尚食吏身着浅青色低阶吏员袍服,面容精干——闻听此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随即换上了公事公办的谨慎与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他放下手中缰绳,起身郑重地对着舒颜手中玉牌行了一个标准的官礼:“下吏司农寺上林署录事,参见珩王宅贵人。贵人垂询,下吏职责所在,自当据实以告。”
“今日怎劳官人亲自执鞭?车夫何在?”
“回贵人,宵禁在即,上林署人手实在支应不开。此乃贵妃娘娘的急单,便只遣了下吏一人驾车前来。”
“原来如此,”她颔首回礼,“妾身来所为一事。大王新得一位善调茶羹的厨娘,明日午前便需试献新方。大王特命需用‘雪顶含翠’佐以宫中御制玉盏,可方才清点府库——”
她向前半步压低声音:“上林署今晨送来的单目里,偏不见这两样要紧物件。内侍省内府局与贵署皆推说忙于天长节典仪,无暇核验文书。大王故遣某沿途探问上林署车驾……”
她掩唇咳了半声,扫过封条上的上林署朱印和铜环上挂着的铁链和锁:“官人且细想,此等御用之物,莫不是装车时忙中有错,意外运去了别处?”
谢云笺无心寒暄,直切要害:“冒昧相询,丰王车行甚疾,不知可曾留意沿途异常?或见形迹可疑车辆?”
李珙脸上浮现一丝无奈苦笑:“让郡王见笑了。本王今日赴城南慈恩寺为圣人千秋圣寿祈福,听高僧**,一时忘形,竟误了时辰。”
他抬手指了指愈发深沉的暮色与市署方向:“闭门鼓将尽,宵禁在即。若困于宅外,惊动宫禁,本王实担待不起。心急如焚,只得催促车夫速行,扰了郡王清净,还望海涵。”
解释完毕,他话锋一转,目光带上几分真挚的关切:“观郡王神色凝重,行止匆匆,拦车相询,莫非……真有要案发生?”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诚恳:“若需本王相助,郡王但请直言。”
录事侧身一步,精准地指向车厢后门那盖着猩红上林署大印的封条与旁边悬挂的一块小巧铜牌,郑重地说道:“上林署铁律:封签在,则物在责明。此车所载,于上林署库前,由内侍省内府局张令、我署王主簿共同验看签押,加封启运。封签所示,乃‘兴庆宫贵妃娘娘酉时一刻交割’之‘特贡鲜品’一项,并附命书铜牌编号‘玄字柒佰陆拾叁’。”
他收回手指,坦然地迎向舒颜,话语条理分明:“下吏启运前确曾核对供单与食材册目。此批特贡鲜品项下,并无贵人所言‘雪顶含翠’茶饼与玉器登记在册。贵宅管事所见签收单阙如,或为两署签押流转未至,或系分派别宫之误。下吏位卑,只知按封签命书行事,交割兴庆宫前,无权亦无胆启封核验、增减更易。”
“若在此延误交割时辰……”他微微前倾,姿态恭敬,声音压低一分,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天色,“恐贵妃降责,下吏万死难辞其咎事小,牵连贵人及王宅清誉,反为不美。”
言毕,他垂手肃立,姿态恭敬地等待舒颜决断,眼神沉静无波。
谢云笺当即垂首应道:“谢丰王厚意。”却不动声色借着李珙掀起的帘隙,迅疾如电般扫过车厢——波斯绒毯华光隐现,两侧锦墩空空如也,中央小几上只孤零零置着一尊鎏金手炉。车厢深处光线幽暗,但目之所及确无藏匿人影的痕迹。
他顺势收束话题,语带恭敬:“既如此,岂敢再耽搁丰王行程?圣人福泽为重。”
“郡王辛苦。”李珙微微颔首,放下车帘的瞬间,唇畔那抹原本温煦的笑意,似乎不着痕迹地深了一分。
马车再次启动,速度依旧不慢,却平稳了许多。
“那便不耽搁官人了,”舒颜唇畔噙着若有若无的笑纹,泥金披帛在暮风中翩然垂落,“只是车内食材精贵,官人应更当心些,莫要像方才那般疾驰。”
“贵人教训得是,”录事躬身如满弓,垂首时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这便缓行……下吏告退。”
鼓声已歇,市廛尽闭,长街上行人车马几已散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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