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真风楼，午后暖融融的阳光洒在身上。带着酒足饭饱后的慵懒惬意，梅雨忍不住舒展双臂，畅快地伸了个懒腰，还小小地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一点生理性泪花。
她转头看向正在解缰绳的谢云笺，轻快地问道：“谢哥，我们现在去那位大师傅店里？”
“正是，”谢云笺利落地解开拴马石上的扣环，一手稳稳扶住利维的鞍桥，示意梅雨上马，“不过她的铺子不在西市这热闹地界。”
他翻身上马，坐稳后朝东边扬了扬下巴：“在东边相邻的光德坊。”
马蹄踏过横跨两坊间的宽阔街道，周遭的氛围陡然一变。离开了西市鼎沸的人声、蒸腾的香气和琳琅满目的货摊，光德坊内显得异常肃穆与规整。坊墙高大，街道宽阔笔直，远非西市曲折小巷可比。
行人稀疏，步履匆匆，多是身着皂衣的胥吏或夹着文卷的书办模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纸张、墨锭和淡淡皂角混合的清冷气味。偶尔可见朱门紧闭、石狮威严的深宅大院，或是格局方正、门楣高悬的官廨。
行至深处，梅雨的目光被一处格外宏大的建筑群牢牢吸引——前方一片开阔地界，屋宇连绵，门庭高阔，青砖围墙向两侧延伸开去，竟望不到头，其规模气度远超沿途所见的其他官廨或宅邸。
“咦？”梅雨勒了勒缰绳，利维顺从地放慢了脚步。她隔着帷帽，指着那片森严的建筑群，侧头问道：“谢哥，这是哪里？”
“啊？这个啊……”谢云笺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眨了眨眼，脸上难得露出一丝茫然，“光德坊我倒是常来，可这地方……还真没留意过。”正巧，旁边一位夹着厚厚文卷、身着青色圆领袍的胥吏步履匆匆地经过。
“这位郎君留步！”谢云笺扬声唤住那人，动作自然地一带缰绳，红孩儿便横移一步，恰好拦在那胥吏前方不远。他脸上挂起爽朗无害的笑容，指了指那片建筑：“劳驾打听下，前头那气派非凡的府衙，是哪位尊神的治所啊？”
那胥吏被他拦住，先是一愣，待看清谢云笺的衣着气度，又听他问的是京兆府，脸上那点被打扰的不快迅速转为一种“连这都不知道？”的讶异，随即带着几分衙门中人惯有矜持回答道：“回郎君话，那是咱们京兆府衙署。整个长安城的户籍丁口、刑名诉讼、街坊治安，坊正里长都归这儿管。”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有必要解释其规模，补充道：“这光德坊本就不比寻常民坊，南北长、东西阔。地方不大，哪能支应得了这百万人口的都城首善之区？自然不同凡响。”
“多谢郎君解惑！”谢云笺恍然大悟点点头，冲那胥吏行礼。胥吏也略一回礼，夹紧文卷，继续赶路。
“梅娘子，”谢云笺回头，一脸“学到了”的表情，“管户口、管官司、管治安，坊正的头头，长安城的地界官儿都归这儿管。地方不大还真装不下！好了，别盯着衙门看了，那位大师傅就在前面不远。”他扬鞭虚指不远处巷口一棵冠盖如云的老槐树，树下形制统一的拴马石上已经系着几匹鞍辔精良的马匹，正悠闲地甩着尾巴打着响鼻，一看便知主人身份不俗，与这官坊气质倒也相合。
坊角，一栋精巧雅致的两层小楼静静伫立。鎏金匾额上“云鬓阁”三字泛着微光。梅雨隔着帷帽薄纱，看清店内陈设——金钗玉簪、璎珞步摇在锦缎衬垫上熠熠生辉。
她盯着满室珠翠愕然：“你确定？”
“嘘——”谢云笺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示意她噤声。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带着梅雨走到那光可鉴人的黑檀木柜台前，屈起指节，以一种特定的节奏敲响了台面。
柜台后，那位气质沉静的店主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年纪，眉目温润，未施粉黛，只挽了个简单的单螺髻，斜插一支素银簪。她正专注地理着账本上密密麻麻的墨字。闻声抬头，待看清来人，眼中漾开一圈温煦如春水的涟漪。
“濯锦王，”她唇角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熟稔与欣喜，“今日怎得闲暇光临小店？”她不疾不徐地合拢手中那本厚厚的账册，随即，绕过柜台，流畅地将两扇雕花木门严丝合缝地合拢，“咔哒”一声落下了沉重的黄铜门闩。紧接着，反手在门框内侧一处不起眼的雕花上一按——
一阵低沉的机括运转声从墙壁内传来。紫檀博古架缓缓移开，露出暗室。
梅雨为了看得更真切，摘下了帷帽，研磨的尾巴倏地绷直——暗室内鲛纱灯冷光下，兵器寒芒凛冽，锋芒远胜珠翠。
在转身面对梅雨时，店主温婉的笑容未曾褪去半分，反而添了几分真诚的好奇与专注：“这位娘子瞧着面生，气度却是不凡。”
她的目光触及梅雨那头在鲛灯幽冷的光线下仍流转着奇异光华的及肩短发时，眼中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毫不做作的惊艳：“娘子这发色当真妙绝！粉若初绽海棠，橘似熔金落日，金如碎阳流溢，三色交融流转，如同将朝霞最绚烂的片段揉碎了泼洒其上。真是……令人见之忘俗。”
“鄙人初见时亦觉惊艳，却说不出这般灵动的话语。今日叨扰，正是想为这位娘子精制一张合用的弓，”谢云笺双手珍重地托起研磨，目光诚挚地投向店主，“劳您费心了。”
“得罪了。”店主用指背轻巧而稳固地承起梅雨的手腕。微凉的指尖如探针落下，力道已悄然化去七分，只余下恰到好处的触感，自指尖开始，沿着指骨、指节一寸寸丈量，动作徐缓如行云流水。
“指甲修得短韧；左手指尖茧厚；食指指端略向外偏；且均较右手长出半分……”她的指腹精准地抵在梅雨右食指第二指节上，稍加施压感受，“此处骨节倒显凸起。”
她手指转而沿梅雨手臂内侧肌理稳稳上行——腕骨、小臂尺桡骨的轮廓、肱二头肌的束状肌群，感知着皮下的力量与走向，轻叹自唇边逸出：“大臂膂力、小臂腕劲、掌指之韧……皆藏沛然之力。”
她又以掌心稳稳托起梅雨的手掌，指尖在其虎口与指根处细细推按。
“弓长、弣径、弰势……”她低喃着，指尖离开时，也将梅雨微乱的袖口轻轻抚平，这才抬眼，唇角噙着温煦笑意：“弓形尺寸，妾身心中已有把握。不过——”
她莲步轻移间已从壁龛深处取来一只螺钿密镶的乌木长匣。匣盖轻启，柔光流泻，内里黑绒衬底上，静静卧着一柄玉刃：羊脂玉雕的刀柄蜿蜒如月下兰草，大马士革钢刃上流转着层层叠叠的云纹。
“娘子这双手臂，天生便适合驾驭灵巧之物，”她将玉刃轻轻托起，送至梅雨眼前，“此物名唤‘月下缠’。娘子且试试，可衬手？”
梅雨指尖微颤地抚过那温润玉柄与冷冽刃身，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惊喜与渴慕：“真的可以卖给我吗？我很喜欢！”
“能得娘子青眼，是这‘月下缠’的造化。”店主眼波流转，笑意温软，从袖中滑出一方素白如雪的鲛绡软帕。她将玉刃珍重地横托于左掌，右手拈着软帕一角，如拂去花瓣上的晨露般，顺着云纹脉络细细游走。
另一边，谢云笺正百无聊赖地抱着研磨，指尖拨弄着展柜里几把现成的匕首。他原有些踌躇，毕竟此间器物价值不菲，盘算着是否真要为自己添置一把新匕。
谁知连问数把心仪之物，店主皆眼波未抬，淡声一句：“那把？有主了。”如此三番四次，倒生生激起了他十二分的不服与执拗，心头那股“非买一把不可”的念头，如野火般烧起来。
研磨忽然跳上柜台弓起脊背，浑身毛发炸开，金色竖瞳缩成两道冰冷的金线，尾巴如旗杆般笔直竖起，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呜噜声。
几乎是同时，梅雨耳尖微动：“谢哥，是利维和红孩儿的声音。”
店主闻言，手中擦拭玉刃的软帕一顿，抬眼问道：“二位是骑马来的？京兆府新规，那拴马石需凭特颁的木契方能用，否则……”
“遭了！马怕是要遭牵起走了。”梅雨说话间已探手入怀，“哗啦”一声将沉甸甸的钱袋尽数倾在柜台上。
她迅速将金子拨到一边：“这些够买‘月下缠’吗？余下的作弓定金。我这就去交罚金。”
“便作全款也绰绰有余。”店主目光在金子上一掠而过，“妾身自会为娘子配足上好的箭矢。”
她将擦净的匕首利落归鞘，随即自然地俯身。那嵌着金丝缠枝纹的刀鞘在她指尖灵巧一转，悄无声息地滑进了梅雨靴筒内侧的暗袋里。她顺势将靴口抚平，这才直起身，快步上前拉开了暗门：“娘子当心。”
“那多的你之后退给我就行。”梅雨戴好帷帽，应声抬步欲冲，却猛地感觉左脚踝一沉。低头看去，是研磨死死叼住了她的靴口，尖利的小牙深深陷进皮革里，四爪更是牢牢扒住地面，身体后坐，摆出全力拖拽的架势，那双金瞳死死瞪着她，里面盛满了焦虑。
梅雨蹲下身，指尖轻轻点了点研磨炸毛的小鼻尖。“好啦研磨，别担心，”她揉了揉小猫紧绷的后颈，“我就去门口转一圈，马上就回来。”
研磨非但不松口，反而喉咙里发出更响的呜咽，后腿猛地一蹬，借力直接抱缠住她的小腿，一副誓死相随的模样。
梅雨低头看着这固执的小猫，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就一起去吧。”她不再耽搁，带着腿上这个“毛茸挂件”，大步流星地冲出门去。
店主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乌木桌面，目光却如幽潭般投向还在货架间流连的谢云笺：“娘子独自出去，真不会遇着麻烦？”
谢云笺头也没回，指尖拨弄着一柄匕首的鞘饰：“她身上带着李蕴籍的玉牌呢，亮出来谁敢动她？除非……”
他终于转过身，耸耸肩：“是李蕴籍的对头。不过嘛，跟他不对付的，除了您，我还真想不出第二个。”
“弓，两个月后来取。”店主目光沉甸甸地压过来。
谢云笺心头警铃大作，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他勉强扯出个笑，还想开口，却见店主下颌朝门的方向冷冷一抬。他只得转身，略显仓促地掀开了暗室的垂帘，退入外间店堂。
店主如影随形，也跟了出来，径直越过他，走到店门前，一手取下门闩推开了门，另一只手则对着门外，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云笺只得抿紧唇，带着一丝狼狈，自己抬脚迈出了门槛。
他前脚刚踏出门槛，身后便传来一声轻响——店门已然落栓。
“还没和好啊……”谢云笺转身挠挠头，脸上还带着点被赶出来的悻悻。他扫过空荡荡的街面，心猛地一沉——哪里还有梅雨的影子？只有远处的利维和红孩儿焦躁地刨着蹄子。
他几乎是扑回紧闭的店门前，拳头紧握至指节发白，最终只是急促而沉闷地叩了三下。
“舒大家，”他将声音压得极低，嘴唇几乎贴在门缝上，“我知道您此刻定是恨不能取我性命……但求您暂息雷霆之怒。”
他急促地喘息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梅雨……刚才那位娘子不见了，烦请您速往珩王宅知会李蕴籍！鄙人立刻去找人。”
“舒颜！舒颜？你该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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