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天空高远湛蓝,阳光像碎金,慷慨地洒在熙熙攘攘的西市坊道上空气里弥漫着胡饼刚出炉的焦香、香料铺子奇异的混合气息,一切都浓烈而鲜活。
崔照岫戴着轻纱帷帽,好奇又带着几分拘谨地打量着这“天下之市”的繁华。车马粼粼,驼铃叮当,各色口音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她的目光掠过琳琅满目的异域珍宝、色彩斑斓的胡锦,最终被一道身影牢牢攫住。
人群的洪流仿佛在那一刻静止、退潮。
一家胡商经营的书肆前,一道身影负手而立。
没有仆从环绕,只有那一身纯粹的白,在五光十色的市井背景中,干净得像山巅初雪,孤高得似天边流云。
他忽然侧过脸,对着她的方向,粲然一笑。那笑容来得毫无预兆,唇角弯起的弧度甚至带着一丝甜意。
她仿佛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以及一种从未有过的、灵魂被骤然击中的震颤。
仆妇低声催促她前行,她才如梦初醒,慌忙移开视线,帷帽下的脸颊早已滚烫一片。
她匆匆迈步,心却留在了原地,留下一片空落落的悸动和无边无际的怅惘。
她知道,自己背负的是清河崔氏与某个煊赫门阀联姻的重任。她的婚姻,从来无关风月。
宅邸高墙内飘出零碎灯火,却照不亮崔照岫半身。
“崔娘子,时辰当真不早了,雨势渐急,您不如改日……”宦官从侧门探身,堆叠的笑纹在宫灯下泛着油光。
她将油伞换至左手,冻得发青的指节在伞柄上蜷了蜷,旋即弯起唇角:“无妨,我再等等。”
私自递帖求见亲王是大大的逾矩,她甚至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老宦官终是叹息着推开半扇门,侧身让出通道:“今日大王怕是不见外客了。您若执意要等……且随老奴到正厅避避寒吧。”
在这片模糊晃动的雨幕中,三年前曲江池畔的喧嚣与阳光,带着灼人的温度,猛地撞进了她的脑海。
那场接风宴,于崔照岫而言,滋味百般杂陈。
最初的局促被一种近乎眩晕的惊喜取代——席间流言暗涌,字字句句暗示着,那个身着紫色亲王常服的清冷身影,极有可能便是家族为她择定的良缘。
她目光再也不服管束,总是不由自主地,悄悄缠向那道身影。
褪下那日的白袍,那身亲王服制勾勒出的,不仅是令人仰望的赫赫权势与疏离雍容。
她看得那样仔细:他唇边那抹完美无瑕的浅笑下,偶尔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举杯时,指节分明的手背,却透出一种异样的苍白;甚至在众人谈笑风生的热烈间隙,他也会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一下眉心,又在转瞬间被惯常的从容抚平。
她屏息凝神,等待着、渴盼着,或许只需一个偶然交汇的眼神,便能确认这命运馈赠的惊喜。
然而,自始至终,那双眼睛流转顾盼,掠过满堂华彩,却从未在她所在的方向有过任何停留。
宴未及半,那身影便已起身离席。衣袂拂过,带起一丝冷风,未曾为她驻足分毫。
没几日,长安城权贵圈子里便悄然流传开一个消息:珩王旧疾复发,病势汹汹。
“珩王这身子骨……听闻是娘胎里带来的弱症,这些年全靠名贵药材吊着。此番病势来得如此凶猛,恐怕……”
“恐非良配啊。”
“韦侍郎前日还遣人来探口风,其嫡三子,年岁相当,正当盛年,深得圣眷,前程不可限量。韦氏门第虽略逊我清河崔氏半筹,但根基深厚,枝繁叶茂,正是可倚靠之良木。”
那个病弱的亲王,连同那场短暂的相遇,都彻底退出了她的世界。
红绸褪色,喧嚣散尽,那场盛大婚礼的余温很快被朱门内的沉寂吞噬。崔照岫端坐在韦宅精心布置的内院正房,雕花窗棂切割着外面有限的天空,空气里弥漫着昂贵却沉闷的熏香。
她的“良配”,京兆韦氏南皮公房的嫡三子,的确如外界所传,年轻有为,仕途顺遂。他对她,客气周全,合乎礼数,挑不出半点错处。
日子如同齿轮精密地转动着。晨昏定省,打理中馈,参与饮宴酬酢……每一步都踩在既定的格子里,容不得半分逾矩。
可这思念如同附骨之疽,在日复一日的规训与沉寂中,非但没有消减,反而在绝望的土壤里疯长成参天的毒藤,将她紧紧缠绕,勒得她喘不过气。
一个已嫁作人妇的韦氏少夫人,如何能再见到一个几乎绝迹于公开场合的亲王?
每一次难得的外出机会——无论是去寺庙祈福,还是参加某位高门夫人的赏花宴——都成了她枯寂生命里微弱的光。马车辚辚驶过长安街道,她总会近乎贪婪地透过纱帘缝隙,望向车窗外流动的街景,希冀着能再次捕捉到那抹惊鸿一瞥的白影。
朱雀大街的煊赫,东市的琳琅,曲江池的旖旎……都寻不到他一丝踪迹。
只有西市。
只有那个充斥着异域喧嚣的地方,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仆妇环绕,她无法久留,更无法像当年初入长安时那样自由行走。她只能隔着纱帘扫过记忆中的那个位置。
阳光依旧刺目,人流依旧熙攘,驼铃声、叫卖声混杂着各种奇异的气味扑面而来。一切似乎都与那个午后并无二致。
可那里,空空如也。
她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固执地一次次回到“圣地”朝拜,供奉的却只是心底那日渐模糊的幻影。
“崔娘子久候。”一道清冽的嗓音,骤然划破了满室沉滞的暖香。
厅门处,一道瘦削的身影映入眼帘。一身素净如雪的宽大袍衫,像是记忆中的人走了出来。那纯粹的白色,隔绝了所有尘嚣与权欲。
雨水濡湿了厅前廊下的青砖,晕开深色的水痕。
元夕正收拢一柄宽大的油纸伞。伞沿的水珠连成一线,滴落在门槛之外,溅起细小的水花。
是全然陌生的声音。
崔照岫心口猛地一跳。她这才后知后觉——那年宴席间,她远远望见他薄唇启合,却从未有半句真切的声音,真正落入她的耳中。
元夕无声地退至一旁角落,身形几乎隐入阴影。
李聿步履从容地踏入厅内,雪白的袍角拂过微湿的地面。他面容清减了些许,褪去了当年宴席上刻意维持的雍容完美,眉宇间沉淀着一种更深沉的倦意与疏离。
“元夕,”他在主位落座,并未看她,“取一盅雪梨汤来。”
窗外的雨声骤然清晰起来,密密匝匝地泼在窗纸上。正厅里,沉水香的暖意柔柔地包裹着她,却一丝也渗不进骨缝。
元夕无声地捧来一盅温热的汤品,置于崔照岫面前的案几上,抬手将那白瓷盅的盖子轻轻揭开,又迅速退开。
琥珀色的汤汁在烛火下微微晃动,映着跳动的火焰,氤氲出一缕带着梨子芬芳的热气。
“秋雨侵骨,”他开口,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饮些暖身。”
随即,他抬起眼,目光终于真正落在了崔照岫的脸上:“几日前,韩国夫人宅中接风宴,本王告罪未至。按例备下的薄礼,可还堪用?今日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她张口欲言,喉头却像被死死堵住,发不出半点声响。
那么近。
崔照岫心头千言万语翻涌。想问他是否还记得那年,想倾诉那些无人可诉的日夜。可对他们这样身份的人来说,那点微末的心意,苍白、多余,又可笑。
崔照岫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头的滞涩,声音虽轻:“大王仁德睿智,深孚众望,所缺者,乃山东士族之鼎力支持。清河崔氏累世清贵,门生故吏遍及朝野,于士林间一言九鼎。若大王愿纳崔氏之诚,崔氏必倾全族之力,助大王……”
她始终低垂着眼睫,不敢迎上李聿那深潭般的目光。
“信或不信,”李聿在她话音将落未落之际,便截断了那呼之欲出的暗示,“本王对那位置,从未有过半分念想。崔娘子,雪梨汤温了,饮过便请回吧。”
空气仿佛凝固了。
她忽然离席起身,对着李聿的方向,深深一拜。
“大王明鉴,”她的声音从下方传来,竭力维持着平稳,“为全家族之托,妾身终究难逃再适之命。然天下门阀,皆为利往。与其委身他族,辗转于权势倾轧之间,妾身……只求大王能赐下一方最偏远的院落,容妾身于王宅一隅,缄默度日。此身虽微,亦愿为大王府中清净之一叶,绝不敢妄生事端,徒增烦扰。”
李聿的目光落在她伏低的脊背上,沉默了片刻。
“崔娘子请起。清河崔氏门楣高华,其志亦高远。本王不敢承此厚意。”
崔照岫缓缓直起身,眼中仍燃着一簇不肯熄灭的微弱火焰。
“大王,妾身虽愚钝,亦粗通文墨,明晓事理。府中诸务,无论巨细,妾身皆愿尽心竭力,不敢言辛劳。唯求大王……能予妾身一个……容身之所。”
李聿的目光越过她,一声极轻的叹息逸出:“崔娘子可知昼夜为何交替、四季为何轮转?”
话题的陡然转变让崔照岫措手不及,但自幼浸润的经史素养让她流畅地给出了答案:“回大王,《周髀算经》有载:‘日运行处极北,北方日中,南方夜半;日在极东,东方日中,西方夜半;日在极南,南方日中,北方夜半;日在极西,西方日中,东方夜半。’此乃日行黄道,光照四方轮转不息,故生昼夜之分。
“至于四时,《礼记·月令》亦明言:‘天有四时,春秋冬夏。’盖因日行黄道,其轨有南陆、北陆之别。春分日行赤道东,秋分日行赤道西,夏至则极于北,冬至则极于南。日之远近、轨之高低,致寒暑推移,万物生杀,四时之序,由是而成。”
李聿缓缓收回视线:“这不是我要的答案。崔娘子,本王从来就不是什么善心泛滥之人,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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